从此后青梅枯萎,竹马老去,我爱过恨过的墙头都像你。
 
 

凛杀-裂心

……如果能够看到的话,那么就是我补文了。 所以别再来找我要补档了(跪谢。

以及补的时候感觉好羞耻哈哈哈我觉得我当年真的好上头,病得好严重。


第四篇。部分脑洞来自 @凯利宾 ,有修改。

OOC预警。我们的目标是——最大限度OCC……!

以及不要找作者探讨逻辑问题,这篇逻辑是被狗吃了的。

裂心

文/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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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难道准备让他一直在这里呆下去?”殇不患指着床上那个人事不省,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重伤病患,对着杀无生不可置信地问道。

毕竟他可清楚记得,还在不久前,杀无生见到凛雪鸦的时候,还是一副喊打喊杀,一定要将对方剥皮拆骨一样的仇恨模样。

“对啊。”杀无生抬了抬眼皮,也不多做解释,将男人身上的纱布揭开,旁边的小榻上放着调制好的药膏,他用指甲盖刮了一些,俯下身子给对方上药。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素色单衣,长发半束,垂落下来,温暖指腹抹过微凉的药膏,涂抹在男人还在渗血的伤处。

在他们形影不离的那三年里,杀无生曾经无意中见过凛雪鸦的躯体。白皙温润,仿佛上好的瓷器,如同女人一般美丽光洁的肌肤。而如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纵横交错在原本完美的皮肤之上,看起来狰狞得很,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有些伤口看起来不深,却一直止不住血,甚至还泛着隐隐的青紫。那并不是毒物,而是用妖术施法,类似于诅咒一样的禁制,他对此也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咒术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消除。

他甚至开始认真思索,要不要再去山下一趟,请医馆的大夫过来,调制一下更好的伤药,在这样一副完美得近乎无瑕的身体上留疤,未免太过可惜。

 

因为走神,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殇不患听到他话之后的反应。

从殇不患的角度看过去,杀无生低着头,嵌着半边面具的侧脸面对着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的神情平和淡然,从前的戾气和锋芒毕露的模样一点也不见。虽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武者,他的动作却极其小心翼翼,明明这个人已经不省人事,却还像是怕他疼醒一样,小心地涂抹着药膏,但即使下手再小心,牵动新鲜的伤口还是会疼痛,男人在昏睡中皱起眉头,这时候杀无生便停上一停,观察一下凛雪鸦的反应,复又继续。

这副小心谨慎、无微不至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从前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家。

也不知道杀无生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总不会是想要把这人救活,再一剑刺死吧。

 

殇不患其实直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到底一年前凛雪鸦同杀无生之间发生过什么,闹得这个全东离排名第一的杀手追杀凛雪鸦追了整整一年,也没有放弃。一直到几个月前,这场恩怨终于终结在魔脊山中,蔑天骸那一剑之下。

当时他也以为杀无生死了,毕竟是蔑天骸亲手刺的那一剑,又吩咐下属厚葬。他离开魔脊山时,回望山巅,还能够隐隐看见云雾遮绕中,那一双杀无生的佩剑凤啼双声的寒凉光芒。

一直到十天以前,他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消息,约他在此处相聚。结果他一到,便见到本该长眠黄土的杀无生站在自己面前。

剑客同从前相比,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从前原本颀长有力的身体,此时瘦得厉害,尖削的下巴更加突出,原本就青白的面色更加寡淡,唇色发乌,缺少血色,说话时候会不自觉地轻咳几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初初见,手执回灵笛,身负双剑,一对三时的傲气。

“你这是……”他惊讶了好久才找回了声音。

“被人救回来了。”杀无生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就将自己被救的经历草草揭过了。

救治他的医者医术很高,但是当时杀他的人,确实下了狠手要他的命,所以即使将他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身上的伤势也要将养很久才好得了。

“你的剑呢?”殇不患终于找到了最大的违和,从前从来佩剑不离身的杀无生,此刻只是一身素衣,甚至就连软甲也未披,一副闲散的常人姿态。

“……我不能用剑了。”男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一点也没有怨恨和伤感。

大夫告诉他,他的心脏被剑刺穿的巨大伤口无法愈合,虽然现在暂时将他救了回来,但是难保不会什么时候那个伤口就裂开了。

如果他妄动内力与人比武,到时恐怕会心脏破裂而死。

“这样啊,抱歉。”殇不患挠了挠下巴,想说些安慰的话,又觉得没有必要。

即使如今落魄,杀无生的骄傲也不会容许他人的同情和怜悯。那样反而是对他这样的强者的轻视和不尊重。只是对杀无生这样视剑为生命的人,失去用剑的资格不知道是多痛苦的事情,而如今能够轻描淡写说出口,又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没关系。”前面引路的那个人回答。

“那么,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转移话题,殇不患这才想起来今天来的目的。

“我要你帮我救一个人,”杀无生说到,“他的仇家太多了,找谁我都不放心,而单凭现在的我救不了他。”

他说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时,也不显羞愧和懊恼,仿佛当初的傲气和戾气真的从他死过一次后,全然从他身上褪了下来,整个人越显平和。

“我是那天下山采药的时候,捡到他的。就在小路边的一个山洞里,如果再晚一点,他恐怕就会流血而死了。”

“所以你要我救的人到底是——”

男人的问话戛然而止在杀无生推开门的那一刹那。

殇不患张大嘴巴,傻愣愣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其惊讶程度不亚于发现杀无生没死的时候。那天他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以至于他都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因为他发现在简陋的木屋中,那一张室内唯一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银色的长发在床上随意铺开,身上只穿着白色的亵衣,从衣服之中露出的皮肤,纵横交错地布满伤痕,有些像是烧焦的,有些又是青紫的,有些看着还很新鲜,汩汩地流着血,浸湿了白色的亵衣。男人的面孔文雅秀美,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即使昏睡着,从紧蹙的眉头,也能够看得出来他在梦中并不安稳。

“凛雪鸦?!”

杀无生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额头,“烧已经退下来了,但他已经这样睡了好久。”

 

殇不患那一整天都觉得自己是在梦游,他被杀无生拜托到山下请了当地最好的大夫上门诊治,理由是男人的病情反复,杀无生不敢离开太久怕出事。他好说歹说才将大夫请到山上,一打开门就看见杀无生在给男人换药,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殇不患都在帮着杀无生照料凛雪鸦。有时是去买药,有时是请大夫,杀无生现在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他偶尔还会帮青年打一点山中的野味,或者是帮忙劈几块柴火。

凛雪鸦还是没醒,但是他的体温已经逐渐控制了下来,从以前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烧,变成了一天烧三次,再到一天烧一次,再到现在体温已经完全稳定,呼吸也平顺了许多。

在这些天里面,他亲眼见着杀无生亲手给凛雪鸦上药、给那个男人擦身,又喂他药和粥水,从最开始的瞠目结舌到习以为常,也不过只用了七八天而已。

大概是因为施了咒术的关系,男人身上的伤好得很慢,反反复复,最关键是他一直未醒。殇不患和杀无生都见过这样的情况,大概是被哪个妖魔施了恶毒的咒法,如果运气不好,或许他会一直睡下去都有可能。不是没想过去找刑亥帮忙,但是那个女人,如果知道凛雪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恐怕会高兴得原地转圈,不趁机一把将他杀死已经算是最好情况。

“在我们两个分开以前,他确实提过自己的下个目标有点棘手。”

“没想到是妖魔。”杀无生笑了笑,“不愧是掠风窃尘,下手目标从来都不同凡响。”

只是没想到这次居然真的栽进去了。殇不患在心里想。但是如果是那个男人醒来以后,知道自己的窘境,或许也不会多在意吧,说不定对他来说,还是很新鲜的体验,够让他打发好长一段时间。

凛雪鸦追求新鲜刺激、永不餍足的脾性,经过魔脊山一战后,殇不患已经多少有些了解。

他看着杀无生的侧脸,这个时候心不在焉地想,那么杀无生当初被盗取的又是什么呢。

这几日来,他也同杀无生闲聊过,只是他喝酒,而以往同样喜饮的剑客因为伤势以茶代酒,他多少知道了一些凛雪鸦和杀无生之间的过去,但是并不知道细节。

也不知道杀无生的想法如何,当他知道自己是被男人抛弃的弃子,是他已经丧失兴趣的珍宝以后,看着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永远追逐着下一个猎物,下一件珍宝的时候,杀无生有没有过嫉妒和怨恨。

希望那个男人,将目光重新投落在自己的身上。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殇不患觉得自己稍微能够理解杀无生将凛雪鸦救下的原因了。

 

眼见着剑客又没有下文了,男人长叹了口气:“那好吧,他就留在你这里。但是我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他醒来。”

凛雪鸦的伤势已经无碍,如果要醒自然会醒,而杀无生已经能够很好照顾他,他留在这里于事无补。更何况相较于已经形同死人的杀无生来说,经过魔脊山一战,殇不患的大名在东离渐渐为人所知,再久留下去,他怕给两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几天谢谢你了。”杀无生点头答谢。

“那我就下山了,有事的话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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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无生没想过再遇见凛雪鸦的。他也没想过自己还活着。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人,死过一次以后很多事情都该看得通透。

所以当大夫告诉他,他以后不能再用剑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大反应。

人都是惜命的。以身殉剑,以死证道是他的宿命,但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的道也已经在蔑天骸身上验证过,他没有必要为此再死上一次。

既然已经活过来了,就好好活。

至于死前因为不甘,和凛雪鸦定下的约定……

那个男人虽然喜好惹是生非,招惹了不少仇家,但是凭着他脚底抹油的本领,也不会这么快就去黄泉报道。

更何况,按照他的脾性,到时候还会不会好好践诺也说不准。毕竟,就连他自己主动提出的,登上魔脊山,就奉上项上人头的约定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歪曲了。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认真回答自己的那一句“到时候见”,反而让杀无生有些捉摸不透。

似乎……在那一句话里,有那个男人难得的一点真心。

但是他并没有想去探究过。

不能动武不能用剑的他,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体质亏损过大,比起普通人还要不如。而从前腥风血雨的江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变得离他很远。

他同掠风窃尘这个名字的所有者,已然是两个世界的人物。

 

但是命运之手从来都变幻莫测。而杀无生这一生的命运,也从来都没有操控在他自己的手里。

当他循着血迹,在山洞之中见到昏迷不醒的凛雪鸦时,他的心中最开始涌现出来的,不是仇人相逢的愤怒,也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有一瞬间的恐慌和茫然。

他茫然的是此时无法知晓命运之舟将载着他驶向何方,恐慌的是,在那一刻,他甚至错觉凛雪鸦已经死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一颗受不得任何打击的脆弱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直到他见到了男人轻微起伏的胸膛。

他俯下身子,将男人抱起来。

凛雪鸦的身量高,看着纤瘦,其实很沉,此刻又完全昏迷,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杀无生身上。

如果是从前,他抱着凛雪鸦在山中穿行,恐怕是如履平地一般简单。而如今的他,只能半扶半抱,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一路跌跌撞撞。路边的荆棘、石子和泥石弄脏了衣服、割伤了皮肤,他也无暇顾及。

甚至有一刻,因为一直低头关注着男人的状况,不小心踩上了路边的石子,他的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往前扑了下去。在视线颠倒的那一瞬,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男人的头,把他搂在了怀里。

“嘭——”肉体和地面相撞时的响动。

他急忙检查凛雪鸦身上有没有什么损伤。男人在他的怀里完好无损,只是面色又更加难看了些,那些还在流淌的鲜血浸润了青年的衣襟。

他痛得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这次不敢再分神,改为背着凛雪鸦在山中穿行。

那个人的微弱吐息就在自己的耳侧,混着血污和草泥的银色长发散落在他的颈后和胸前,又与自己的紫色长发纠结缠绕在一起。

不复从前的优雅从容,是凛雪鸦难得一见的,狼狈不堪的模样。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要想着比我早投胎好躲过我。”杀无生边赶路边说话,也不管背上的人听不听得见。

因为气力不胜从前,他说话的时候喘气已经很明显,到最后,甚至还染上了焦急的声调,“掠风窃尘,你听见了吗?你可别死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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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杀无生已经很习惯照顾凛雪鸦了。从前的那些爱恨仇怨,好像随着凛雪鸦的长睡不醒,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他现在住的这个小屋,应当是从前山中的猎户临时住的,只有一张床和几样简单的家具。之前殇不患在这里帮忙的时候,因为屋子里已经住了两个大男人,也只能傍晚下山第二天再上山。杀无生晚上为了随时照看凛雪鸦,干脆和男人睡在一起。有时候他半夜醒来,贴着男人的额头,发现他呼吸滚烫,神色痛苦,便会爬起来点上烛火,将备在一旁的帕子绞干,贴上男人的额头,又为他擦身,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一直到男人的体温恢复正常,他才重新熄灯躺下。

因为昏迷,男人不会主动进食,原本饱满的面容如同月缺一般日复一日地消减下去。

杀无生听从医馆大夫的意见,花上几个时辰熬煮药材和清粥,将珍贵的药材补品加进去,又盛进碗中,用小勺来来回回搅动着,亲自尝了尝温度,觉得不烫了,才端到榻前。

他以前从未照顾过别人,毕竟他是人人害怕的修罗剑鬼,旁人见到他,都恨不得离他三丈远;而他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掠风窃尘,在那三年里,没病没灾,活蹦乱跳,从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所以他第一次喂药的时候,把药汁洒在男人的衣襟上是一件一点都不奇怪的事情。

杀无生其实拿这些事情很没辙。他是一个剑客,是一个武者,粗枝大叶几乎是他的秉性之一了。照料别人这种细致活路,更何况是个对外界完全没反应的昏迷病患,除非天赋异禀,谁第一次上手都会搞砸。

但是所幸他有耐心,也有专注力。在他和凛雪鸦结伴同行的那三年里,凛雪鸦曾经如此评价过他。他的专注力超过常人,一旦他将注意力集中的时候,就会不管不顾很多事情。以前他的专注力只在剑道上,所以他的剑术卓越,但也因为这种不管不顾旁事的个性,才会让他一头栽进凛雪鸦为他织成的陷阱里头,看不清方向,最终被刺得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坐上榻,避过男人身上还没结痂的伤口,将他小心扶起来,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将汤药从碗中舀出,递到男人嘴边,小心地灌进去。昏迷的人没有反应,还是会溢出来少许,所幸当汤药进入口中时,他还有反应。当看到男人喉结滚动,他知道汤药已经被他咽下,舒了一口气,又继续喂药。

“掠,张嘴。”

他用着与平时或冷淡或骄傲的语气一点也不同的声调,小声哄诱着男人张开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此时的凛雪鸦时,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他好久不曾用过的称呼。

掠。

那是在从前的三年中,他人生中唯一算得上是可圈可点、安静平和的日子里,在他昏暗如同地狱,在一眼看不见边界的黑暗的时光中,所存仅剩的、还称得上是温暖美好的记忆,以及那个代表着光明,又转瞬被亲手抹去的人的名字。

 

大概是此时的凛雪鸦太乖巧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杀无生的臂弯里,呼吸均匀,神色安详。他的鸦色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眼睑合上,遮住了那双令人心惊的猩红眼睛。小屋的窗格半开着,山林的风中传来草木的清香,中午的日光落下来,落在他的皮肤上,洁白如瓷的肌肤仿佛会发光,面容美好宁静得如同处子。银色的长发散开,铺了一床都是,从白色的亵衣底下隐隐约约露出的纱布绷带,又让他整个人显出了剔透的水晶一般脆弱却圣洁的美丽。

他这一眠睡得无知无觉,对外界的危险全然不察,白日与黑夜的交替与他无关,仿佛最无辜不过,最脆弱不过。

这一刻,只要杀无生愿意,他只需要将手放在男人的脖颈上,用力一勒,不用多长时间,男人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那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是他整整一年,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情。他在天涯海角地追杀凛雪鸦,却连那个人的衣角都够不上。每一个夜晚,当他从梦中惊醒,当他听闻外界盛传鸣凤决杀的恶名,当他要上了一壶好酒,下意识地想找人闲聊时,当他拔剑四顾又四下无人时,那个自他的舌尖滚过,又被他生生咽下去的名字。

“掠。”

那是他的禁忌,他的毒药,他的梦魇,也是他唯一的解药,唯一通向光明入口的钥匙和救赎。

凛雪鸦这副人畜无害,将自己全然交托出去的模样,几乎要让杀无生错觉了。错觉他们已经回到了三年前,自己作凛雪鸦的保镖,保护着他的性命,同他结伴同行、把臂畅游。

他虽不察,但嘴角已然勾上了可以称之为微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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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里,就连时间也变得没有意义。

哪怕凛雪鸦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也没有关系,反正自己也会照顾他。

杀无生有时候会不禁这样想。

至少在梦中,掠风窃尘不会跑,不会逃,口中不会吐出那些伤人寒心的话语,而他也不必看着他那一双猩红色的眼睛,还有挂在嘴角凉薄的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一年前,那场就连背叛都算不上的屈辱骗局。

但是从来、从来,不管是刚出生时候的那场无意义的杀戮,还是一年多前的比武场上的屈辱败北,甚或是数个月前,他立在魔脊山上,被当胸穿过的那一剑,命运从来没有放过杀无生。哪怕他已经顺服屈从,却也同样逃不过那双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

 

“啊,你好,是你救了在下吗?”

他端着汤药,推开房门,屋内尘埃因为气流流动在光线中浮动起来。而男人半卧于榻上,拥着棉被,见他进门,露出一个如同往常一般无二的文雅笑容。

杀无生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跳了一秒钟。

“哐啷——”

瓷碗打碎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浓黑的药汁溅上了他的鞋面。

“怎么了,吓到你了吗?”男人似乎也因为他的巨大反应吃了一惊,急忙就想下床查看。

杀无生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想把碎裂的瓷片从地上捡起,手刚碰到瓷片,就眼见着面前一片阴影靠近。

男人太久没下床活动又起得太急,才刚离床,双腿发软扑跌下去。杀无生急忙将他接过,正好扑了他满怀,满怀都是药物的清香和血腥味道。

“抱歉,抱歉。”他的嗓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略显沙哑,不同于以往清越慵懒的声调,细细的,仿佛磨砂。

“你赶快回床上去吧。”杀无生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将他扶到床上去,又伸出手来,替他仔仔细细把被角掖好。

凛雪鸦全程没有说话,眯着眼睛观察着杀无生的动作。紫发的年轻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动作熟练,毫无忸怩,可见已经做过无数次。

“多谢你。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是。”经过刚才这一闹腾,青年的脑子现在已经清醒了许多。

他直起身子来,端视了一下凛雪鸦的样子。

依旧秀美文静的脸,因为大病一场的关系,显得越发尖削和颧骨突出。银色头发由于久病卧床没有打理,随意披落在肩头。宽松的亵衣露出胸口处的纱布,提醒着杀无生他还重伤未愈的事实。房门大敞着,日光从门外射进来,男人有些不适应地抬手挡了下眼睛,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幅无论怎么看都很让人赏心悦目的病美人图。

但是杀无生此刻却无心关注这些。

“你还记得多少?”他问道。

因为青年发话,男人抬起脸来看他。身量极高的青年,几乎快要挡住了他大半的视线,紫色的长发半束,身上只穿着这个季节简单的单衣,唇角紧抿,下巴内收。因为蹙起的眉头,一张称得上俊美的面容显得有些生人勿近。

凛雪鸦斟酌了一下,自己应当怎样回答,才不会被这个房间的主人挥着扫把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赶出去。

“全部都不记得了。”他思索了一下,直面杀无生的眼睛,“我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以后躺在这里,其他就全部都不记得了,包括我自己是谁,和你是谁。”

然后他看到从问话开始,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状态的青年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像是猫儿的眼睛一样,然后紧紧绷起的肌肉放松了。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好像是躲过了一场什么灾难一样,近乎于虚脱地平静了下来。

“你是我的朋友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凛雪鸦却不动声色,只是如此问到。

杀无生讶然。

该怎么回答?或者是说,当一切有机会从头开始,当上天将过去一切推翻,当过往沙盘上的棋子被命运之手转瞬倾覆,有人将他推至重新开始转动的转轮前,告诉他,他还可以重来一局的时候,他该怎么选择。

他是依然会输得一塌糊涂,还是就此翻盘,再不会重蹈过去之辱。

仇敌、陌生人、同伴……还是朋友?

他的口中吐不出哪怕一个字来,向来直来直往,做事只凭自己心意的杀无生,第一次感到了举棋不定。

 

“你受伤了?”在他还在思索的时候,男人的手已经覆上了他刚才捡拾碎片时不小心割破的伤处。

包裹着厚重纱布的手指摩挲过他的手掌,没有从前记忆里的柔软温暖,全然是纱布的粗糙质感。

凛雪鸦曾经用这双手拆过精密无比的巧锁,用这双手将精钢做成的箭镞从死死焊住的窗格上拔下,又是用这双手,将杀人的利器变作了音色悦耳的短笛,借以吹出绝妙的音律。但正也是那一只让他爱不释手的短笛,也是这一双曾让他无比赞叹的巧手,将他含冤被诬的最后一件可以证明无罪的证据,轻飘飘地,在谈笑间就化为了乌有。

凛雪鸦是没有心的。哪怕他的外表再美丽文雅,动作再优雅从容,表情再温柔平和,哪怕他的声音再悦耳再好听,说出来的话又是如何地挑动人心。他也是没有心的。

他是一条徒具美丽外表的毒蛇。他知晓这世间所有人性的弱点,洞悉这尘世所有人心的秘密,但是于他而言,那也不过是可堪利用的工具,他对人类没有感情,却对人心渴求已久。

 

偏偏在对着这样一张美丽的脸的时候,杀无生却恍惚了。好像是光景一下子退回到了过去。在他们还形影不离、互为朋友的时候。那时他的剑法已经小成,却还远不算精进,有时会不小心被处理的渣滓的血沾到衣襟。回屋去的时候,那个人闻到血腥气,便从椅子上起身,将翻开的书页搁在桌上,走到他的近前来细细打量。

“你受伤了?”并不显得多么热络急切的语气,声音懒懒散散的,仿佛只是例行一般的询问。

那时的他从来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因为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受伤于他已是难得,也觉不出这句询问的珍贵之处来。直到后来,他在剑英会上重伤,仿佛独狼一般,独自一人舔伤裹手,在那段时日绵延不断的疼痛里,在他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处理伤口时,在他半夜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时,他总会幻听,幻听那个人用清越又疏懒的声音问他。

“你受伤了?”

这一句话仿佛诅咒一般,响在他的脑海里,又如罂粟鸦片一般,让他成瘾不可自拔。

 

而此时,男人坐在床上仰着头,用那一只裹着纱布的手摩挲他的手掌,小心翻看着,语气还是不急切不热烈,却能听出来里面夹着的一点关心。

“掠。”

杀无生的喉结振动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来这个单字,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刻在他心上的名字,他曾经痛恨到即使剜肉剔骨也要忘记,此刻被他自己再次提了出来。

“……什么?”凛雪鸦没有听懂他的话,有些愣愣地抬头。光线从屋外射进来,射进他红色的,仿佛无机质的玻璃一般剔透的眼珠里。那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里,倒映出杀无生的影子。是曾经在那三年里,两人对饮时,那个人眼中的场景。

“这是你的名字。”杀无生认命一般地闭了闭眼,任由男人的手指小心笨拙地掰开他的五指,钻进他的手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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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雪鸦醒来以后,一直很黏杀无生。比起当年他蓄意接近时候还要黏糊的劲头。即使是在那三年里,凛雪鸦也并未对杀无生刻意讨好,其实也不需要他刻意做什么事情,他偶尔还会耍些小性子,指挥着杀无生跑上跑下当苦力,但即使是如此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和恶作剧,三年时间的相处,也已经足够杀无生卸下心房。

而现在的凛雪鸦,比起从前,恐怕更难缠。他还不能下床,便只能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虚度光阴。因为伤势未愈,就连酒也被杀无生一起禁了。他央着男人同他聊天讲话,从前杀无生还会同他不眠不休地讨论剑道,而如今因为他已经不能用剑,讨论剑道已是无用,而如果谈论从前,凛雪鸦的记忆空白,他更不想再旧事重提。

在杀无生的潜意识里,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不想让凛雪鸦恢复记忆的。

于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聊天谈资也就寥寥。但即使如此,凛雪鸦还是从杀无生的嘴巴里撬出来了不少关于从前的事情。

比如他从前是个剑客,而自己是个盗贼。比如他们曾经结伴同行,又比如他们曾经分道扬镳。

“为什么?”当时杀无生正在给凛雪鸦喂药,凛雪鸦偏头避过,明确表达了自己不得到答案就拒绝喝药的意愿,“是无生要离开我吗?”

“……不是。”杀无生将碗端着,正对上了凛雪鸦的眼睛,殷红色的,波光流转在其中,像是宝石一般的明艳色泽,无害又无辜的美好面容,“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闹了些矛盾,你主动离开了。”

“怎么会,我感觉得到,我对无生是很喜欢的,虽然是闹了矛盾,但是我怎么会主动离开你。”凛雪鸦若有所思,随后摇了摇头,还想再继续追问,汤药已经递到了他嘴边,杀无生抿紧了唇角,这是他不愿意再继续回答的意思。

大概是有些生气了,凛雪鸦虽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选择了乖乖住嘴,张嘴喝药。

喜欢吗?杀无生喂药的手有些抖,惹得凛雪鸦也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没有作声解释,只是深呼吸了一下,冷淡地说:“张嘴。”

那是同平时别无二致的沙哑嗓音。

他能够听得到,在那个已经产生裂痕的心上,有个声音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偏执、嘲笑他的懦弱,还嘲笑着他,明明都已经走到死局了,却还是不死心的痴傻。

凛雪鸦对他确实是喜欢的。他是他花费三年时间,费心费力偷盗的珍宝。凛雪鸦爱惜和钟情于他看上的每一件宝物,像是一个翩翩公子一般温柔又多情。他挖取了杀无生内心当中独属于剑者的骄傲和自尊,然后他将这份珍宝捧出来,又转瞬摔碎在了地上,举步离开,如同地上是一堆破铜烂铁。

但是与那份骄傲一同遗失的,还有他的那颗心。那颗明明挣扎在黑暗泥淖里,却妄想得到光明的心,那一颗明明被厌弃诅咒,却还是奢望着能够被谁改变的心。

他把那颗心遗落在了凛雪鸦的身上,并且至今没有找回来。

但是如果说那份剑者的骄傲和自尊,尚且还能够让凛雪鸦驻足。偏偏这颗跳动着的、鼓噪着的心,却只是那一次精心策划的骗局的顺带附赠品,那个男人看也不看一眼,就抬脚将它碾碎。

 

凛雪鸦因为身上重伤未愈,不宜走动,为了打发时间,杀无生从山下给他买了些话本册子和各种杂书,以便他躺在床上消磨时间。杀无生自己从前很少看书,他更多时候是练剑,但是现在这项活动也被强制禁止,他便也偶尔随凛雪鸦看些话本。但更多的时候,他则是在忙里忙外。

不管是他和凛雪鸦,两人都要花销、都要吃饭。于是劈柴、采购和打猎的事情全都由他动手。所幸虽然不能使用内力,但是用弓箭猎捕野兔、山鸡之类的却不是问题。将毛皮剥下,又用清水洗净血腥,毕竟是从前风餐露宿惯了的人,至少把食物煮熟在杀无生还是不在话下。

但是凛雪鸦动筷总是不多。他吃饭的方式一如既往地文雅,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手上伤口,饭都是由杀无生一口一口喂的。杀无生已经在之前的日子里,照顾他照顾得相当自然和习惯,两人你一勺我一口,居然也默契十足。后来他手上的纱布逐渐拆了,他尝试着自己动筷子,却也还是吃不了多少。

桌上都是些清淡的饭菜,他举着筷子,犹豫了会儿,夹了一片青菜,然后又夹另外一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又将筷子放下。

“我吃饱了。”他小声说,便支着下巴看对桌的杀无生。

“不合胃口?”杀无生放下碗筷看凛雪鸦,对方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可能之前伤得太久,所以吃不下什么东西。”男人的脸上神色淡淡,也看不出到底是真的吃不下,还是因为太难吃。

看他在桌上,为了夹哪片菜还举棋不定的模样,恐怕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杀无生都几乎要忘了,从前两人一起旅行时,他就已经见识过凛雪鸦对于食宿的挑剔程度。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要求最精细,衣服要京城最好的绣房里的绣娘织出的长衫,吃的要是酒楼里最远近闻名的招牌菜,用的光看他手上那一支华美的烟杆就知晓大概,也幸亏他是大盗,手上从来不缺钱花,由得如此挥霍,也从来没有捉襟见肘过。

两人也曾在山野中穿行,凛雪鸦并不娇生惯养,在物质条件不可能达到的情况下,委屈几日他也受得住。但大概是在山中日子确实太长了,再加上他如今一身病体,对于吃食的要求自然也就上来了。

“我明天下山去给你带点东西上来,你想要吃什么。”他也懒得揭穿男人的谎话,直接问出口。

“不用麻烦了。”

“快说。”杀无生一挑眉,耐心快要用尽。

如果是从前的凛雪鸦,恐怕不会如此小心翼翼。那个男人一贯的秉性就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如果得了杀无生的允诺,恐怕在此时已经列出了一串长长的菜名。

“那在下就要麻烦无生了。”

其实他下山并不方便,这也是当初让殇不患帮忙的原因之一。虽然殇不患如今也算是东离的名人之一,但是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一个原本应该死掉的亡灵,突然凭空出现,这才是更容易引起骚动的事情。还不提他的风评和名声向来差劲,如果有人试探出他此时功力全无,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差不了多少,那他几乎必死无疑。

但是在此时,杀无生却一点都没有顾虑到他频繁下山走动的风险。他在意的只是,到底该怎样给凛雪鸦补好身体。

 

杀无生总是不知不觉地,将凛雪鸦的安危和利益放在考虑的第一位。这如同当年,他当凛雪鸦的保镖,寸步不离地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哪怕是剑英会上,面对狩云霄射出的居心叵测的那一箭时也是如此。当精钢制成的箭镞穿透窗格直接射入室中,他在那一刻感觉到死亡同他擦肩而过。而在当时万分凶险、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他还是首先确认了雇主凛雪鸦的安全与否,然后才开始探查周围的情况。

他作凛雪鸦的保镖作了整整三年,尽职尽责,将危险和未知挡在自己的身前,而凛雪鸦永远被他放在最安全的位置。

就连此时此刻,杀无生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深入骨髓的习惯,他还是会像是那三年里一样,去迁就眼前的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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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睡觉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在凛雪鸦醒来前,杀无生同他睡一张床自然没什么,毕竟方便他照顾。但是自凛雪鸦醒来以后,躺在有知觉的男人身边,同床共枕,这样的行为又未免欠妥。

   “无生,你不睡床上吗?”那是凛雪鸦醒来后的第一个晚上,杀无生在地板上忙着铺好被褥。被褥被他安置在床边,挨得很近,如果凛雪鸦晚上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意外,方便他随时起来照看。

“不用,我睡地上就行。”

杀无生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所以当他发现面前一双赤足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一抬头正看见凛雪鸦整个人摇摇晃晃,正勉力撑着身子要下床来。他光着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男人的足背皮肤很白,在烛光底下泛着青色,长发披散开,因为稍稍动了一下,面色苍白得吓人,才一会儿工夫,头上已经滚了几滴冷汗。

“你干什么?”他吓得赶快扶男人上榻,将被角小心掖好,一双手、一双脚,除开头以外,其他全部皮肤和肢体遮得严严实实了才松手。

“地上的寒气太重。”凛雪鸦对他说。

“所以你不应该下床。”

“无生啊,我是说的你。”凛雪鸦叹息了一声。他那时才刚刚苏醒不久,却奇异地飞快适应了自己的现状,好整以暇的模样,好像他还是从前那般运筹帷幄。

他叫杀无生的名字叫得尤其顺口。明明都不记得从前两人之间的关系亲疏,杀无生告诉他自己名字以后,他就擅自把第一个字去掉,直接叫了后面的名字,咬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上翘,显得亲昵又熟稔。简直与以前如出一辙的叫法,都让杀无生不禁怀疑,他的失忆是不是假装。

“地上太凉了,你和我睡这一张床不好吗?”

“不好。”杀无生回答得斩钉截铁、直截了当,噎得凛雪鸦一时噤声。

但是如果就此打住,又不是凛雪鸦的风格了。

他看了眼地板上临时铺好的被子,“地方太小了,你晚上会睡不好的。”

这间屋子本就不大,家具和一张床已经占用了不小的面积,要腾出另外一个空间来睡觉实在困难。更何况杀无生的身量又高,晚上能供他睡的地方委实太小了,凛雪鸦简直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出来,对方连脚都伸不直,在地上蜷着身子的模样。

“我以前为了杀人,就连在树上都躺着睡过觉。”杀无生不以为然。

“但是现在你不用再杀人了——或者这样说吧,如果你不到床上来我们一起睡,我就和你一起睡地上。”

简直是标标准准的凛雪鸦式的泼皮无赖。

“掠,你在发什么疯?”杀无生也有些火了,停下动作看向床上的男人。

他拥着被子,因为之前失血太多面色发白,整个人都看起来虚弱得不像话,只有那双猩红色的眼珠子,像是红宝石一样,瞪着自己,如同从前一般狡黠。杀无生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他马上就能掀被下床。

杀无生或许在其他地方并不算了解凛雪鸦,但是那个男人要做的事情,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做到,这点他是深有体会的。毕竟花上三年时间在自己身上,不为钱财、不为名利,只为盗取一样在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物件,凛雪鸦这般的执着和用心,除了杀无生以外,没有人体会得更透彻。

而凛雪鸦哪怕失了忆,也依旧还是凛雪鸦。他想要杀无生做什么,那么这件事情就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哪怕是以自己的身体作威胁,而杀无生不想在这种地方同凛雪鸦起争执。事实证明,他从来就没有争赢过这个男人,男人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会成功,这次也不例外。

 

杀无生将已经铺开的被褥收起来,转身时候凛雪鸦已经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你上来吧。”他像是在邀约杀无生参加一场有趣的宴会一般,眼睛里晶晶亮,像是会发光。男人似乎是想绷紧脸,但是嘴角的笑意却还是不小心泄露了出来。

等杀无生不情不愿地钻进被窝的时候,他已经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有什么好笑的。杀无生循着笑声转头,正对着男人打量自己的脸。

男人一手支颐,面露喜色地看他手上动作。他本就生得好看,此刻眉梢眼尾都有雀跃的痕迹,笑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嘴角,像是枝头上新绽的桃花。

“你在笑什么?”因为这笑容,杀无生一时晃了神,别开脸来又觉得刻意,只好匆匆忙忙转移了话题。

“我在想——”他拖长了声音,像是一根丝一般被拉长,然后猛然收尾,“无生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他声音里的笑和得意藏都藏不住,偏偏脸上还挂着那副明艳过头的笑容,杀无生简直想掀开被子,看一看他是不是狐狸变的,正在得意洋洋地晃着他那条大尾巴。

“睡觉吧。”他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句反客为主的话,杀无生闷闷地躺下,背对着凛雪鸦。

只是才没一会儿,那个人又缠了上来。

粗糙的质感,不及柔软的指腹来得温柔。是那个人受伤包裹的手指,在他的腰上抚摸。

“你又在干什么?”杀无生想叹气。

“……我冷。”男人一向清越的声音,大概是因为深夜的关系,显得有些闷沉,居然能从中读出些委屈的成分。

杀无生很想此时掀被下床,在地上躺着也比在这张舒适的床上好,至少没有这么煎熬。

他反手握住男人的手颈,男人便一动不动由着他握着。那只手比他的体温低一些,这次凛雪鸦倒是没有说谎。

大概是失血的关系,他的功体仍未康复,无法抵御寒冷,山上夜晚的温度又低。杀无生只能认命一般地开口。

“那随你吧。”他已经放弃挣扎,反正凛雪鸦做事,总能找到一套言之凿凿的说辞。

然后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个人的手缠绕上来。他的手上有自己亲自为他一层又一层裹上的纱布,那双昔日灵巧的手此时因为受伤而显得笨拙。那双手在被窝里耐心地摸索着、试探着,然后渐渐地、小心地环上了他的腰,接着是胸部、腹部,男人的胸廓起伏在自己的背后,就连心跳都可以清晰感知到,然后是凉冰冰的脚,像是水蛇一样勾上他的小腿肚,肌肤紧贴,贪婪地吸取着他身上的热量。

最后是那个人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然后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消失了,换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在极深的黑夜里,他们彼此只能听闻对方的呼吸,他们贴得这般近,近得杀无生都错觉,自己的这颗心随着背后那一个人的心脏,在一起跳动,渐渐融为了一体。

杀无生背对着凛雪鸦,所以他看不到。这样的姿势极亲密,亲密得近乎于是一对情人之间的拥抱。

 

>>> 

自杀无生妥协,夜晚与凛雪鸦共睡一张床后,那个人此后便越加变本加厉。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看杀无生的脸色,甚至有时候还有些讨好的举动。在发现青年拿自己无可奈何,一味妥协以后,他便得寸进尺。人心不足蛇吞象,凛雪鸦的本性就是如此。

自从他知道杀无生会吹笛后,闲来无事时,便会让男人给自己吹奏解闷。由于不宜催动真气,所以杀无生吹奏的,都是些简单的小调,听着消遣。

“这支笛子音色不好。”在凛雪鸦再次赞叹他的笛音时,他说,“从前我有一支比这支音色好上百倍的短笛。”

“那怎么没见你用那一支?”

杀无生低头,没有回答他。他的手指摩挲笛身,看似简单的短笛,其上布满了繁复的铭文刻印。这支笛子正是他从凛雪鸦的师父廉耆手中夺来的回灵笛,因为这支笛子,在一年以后,他第一次追上了凛雪鸦的步伐。

作为短笛来说,这支笛子音色粗粝,不算上品,但它却是可以破解魔脊山迷宫的法器。如果不是这支笛子,他这一生恐怕都再也见不到凛雪鸦了吧。

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于他已经丧失兴趣的猎物和工具,就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杀无生将笛子收好放进自己怀里,也不回答凛雪鸦的话,转身就要出门去。

“无生——”这次凛雪鸦却不依不饶,“你还没告诉我,另外一支笛子呢?”

杀无生回头看了凛雪鸦一眼,他坐在桌前,面前放着自己从山下买来的话本,虚虚翻过几页,此时正要起身。他的手向前伸,就快碰到了自己的衣角,平日里不慌不忙的模样,此刻却有些迫不及待。

青年觉得有些奇怪。一支笛子的下落而已,凛雪鸦到底在在意什么呢。

于是他回答:“被我扔了。”

然后也不管凛雪鸦的反应,径自出门去了。

那一支经由凛雪鸦之手,由钢箭制成的笛子,在他离开以后,就被自己给扔了。

不过一支笛子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他总会遇见更好的。

 

凛雪鸦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下床自由活动也基本无碍。有时也会帮杀无生做些家务、劈些柴火。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到底几时离开的问题,杀无生也从未问过。两个人默契十足地把这个问题搁置了下来。

杀无生没有想过江湖复出,也没有考虑过搬家的问题,于是两人依旧在这栋山中小屋长住。而凛雪鸦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山置办物品的活路。

 

这一天,他们两人分头行动,凛雪鸦下山采办,而杀无生在林间查看误入陷阱中的猎物。这天他的运气很好。捕猎夹夹住了一只兔子的右腿,兔子在原地挣得精疲力竭,在旁边的另一只不知道是不是伴侣,明明可以逃走却留下原地。于是杀无生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两个猎物。

他原本打算再往林中深处走,但是想了想,觉得两只兔子已经足够。趁着凛雪鸦还没回来,他还可以回屋把兔子杀了,处理一番以后做一道野味。

他本以为自己回来得已经够早。结果回去时候才发现凛雪鸦已经在屋外的石凳上坐着了。他面前的石桌上有一只鸽子蹦跳着,一边咕咕叫,一边低下头来啄他手上的食物碎屑。

凛雪鸦还是一副闲散模样,他穿不惯杀无生给他临时准备的衣物,嫌布料粗糙,自己下山后重新置办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衫,外面笼着白色的罩衣,金丝和云纹从衣袖一直蔓延到衣摆处,配上他的银色长发,整个人远远看去,如云如雾,在这寂静的山林中,仿佛谪仙一般。

而他的一只手伸出,一只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逗弄着桌上的鸽子,好像是一个雍容的贵公子,在自家的后院里,逗弄着豢养的宠物。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听闻脚步声渐近,男人这才偏头看向杀无生,“我们今天炖鸽子汤喝?”

杀无生抬起手上的两只兔子示意,一边瞥了眼凛雪鸦手上乖巧啄食的鸽子,在鸽子细长的腿上,不易察觉地绑有一只小木筒。

这样的鸽子,驯服近人,一看就是被人训练来传递讯息的信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误闯入这片山林,还被凛雪鸦给逗弄了下来。

“不用了,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他再看了眼男人手上的鸽子,仿佛只要自己一发话,凛雪鸦就能马上把它塞给自己,让他熬汤喝,“另外,那应该是别人家的信鸽。”

言下之意是那只鸽子应当有重要信息要传递,被自己炖了不好。

“那我就来看看到底它要送什么信,如果不重要我们就拿来炖汤。”今天凛雪鸦不依不饶,一定要喝上鸽子汤,说着他动手去拆鸽子腿上的信筒,作势要看。

杀无生也不管他胡闹,径自去了厨房。那一天的饭桌上没有鸽子汤,但是第三天的时候,凛雪鸦还是如愿吃到了鸽子肉。

 

“……这是什么?”凛雪鸦上桌以后,挑起了一边的眉,用筷子指着桌上那盅占了最大面积的汤,问杀无生。

“不是你想要喝鸽子汤的?”杀无生抬头看凛雪鸦,表情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凛雪鸦有些噎住。他昨天其实只是随口说起,过后也很快忘记。对于平素里善用谎言,真话假话混杂的他来说,这样随口而起,又随即丢弃的话说了太多。

自己一时的意兴所致,那个人却牢牢记在心里。

杀无生见他不回答,舀了一碗递给他。

清亮的汤水,半片鸽肉,几丝葱花,凛雪鸦举勺慢品,党参、黄芪、枸杞、淮山……本来应当鲜美的鸽汤,已经有了药物的苦涩味道,并不算美味。

青年应当很用心。原本他可以从山下的酒楼中要上一盅带回,但是路途遥远,他功力已失,还未到家便会冷去。即使可以再煨热一次,却不能保证其中的药效和营养。他不善厨艺,所以也不懂得该怎样在加入药材的同时,又保证鸽肉本身的味道。他不过是顾念着凛雪鸦的身体,照着从前医馆大夫开出的单方抓药,又去集市里亲自选了最肥美的乳鸽,打点了酒楼后厨一些小钱,简单学会了怎样熬煮后便回到家中自己煲炖。

凛雪鸦没有见过杀无生杀鸽子的模样,也没有亲眼见他杀鸡、杀兔和杀鱼。当年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如今甘愿在厨房一隅,拔毛淘米,洗手作羹汤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眼前这人却愿意为他至此。

 

“掠,味道如何?”眼见男人沉默着放下汤匙,却不发表意见,左等右等还是忐忑,杀无生这才自己开口。

“太苦了。”凛雪鸦叹气,实话实说,“无生,你是在炖汤,又不是在熬药。”

“……那下次我注意。”杀无生自己也喝了一口,刚才端出来的时候还烫,他来不及品尝,如今一尝,皱起眉头,“那你还喝吗?里面的药不要了可惜,但是如果你不喝的话——”

他作势起身,要将男人面前的碗端走,却被男人蓦地抓住了手腕。凛雪鸦很用力,箍得他手颈疼痛。男人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扯,这一下动作幅度太大,他又不察,被扯得一个踉跄,要不是慌忙之中及时用手撑住桌子,他就要扑跌下去,一桌的饭菜就都废了。

瓷碗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青菜的叶片污染了凛雪鸦缎面精细的鞋子,他却无暇顾及。

那个男人,隔着一张桌子,捉住了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牙齿,用仿佛花瓣一般艳情的丰润双唇细细地吻他。

过了好一会儿凛雪鸦才放开他。男人直起身子,而杀无生愣愣地,只看到了男人眼中的那双红宝石。光华流转,潋滟如水光,波光荡漾仿佛深情。

“这样就不苦了。”他调笑着,用那双在精心调养下,已经恢复成白玉般无瑕的手,轻轻摩挲杀无生的唇瓣,有细微的芝兰香气在风中拂过去。

 

“无生,过几日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山赏灯?”临睡前,凛雪鸦像是想起了什么,这样问道。

“为什么……?”

“我们两人好像从来没有一起下山去过吧。”男人若有所思地掰起指头数起来,“而且上次我下山,听闻过几天山下会有花灯集市,所以想和你一起去。”

“我不宜在外露面。”杀无生直接说出了理由。前几次他迫不得已下山,都是以斗笠遮面,寻的也是避开武林人士聚会的场所,行事低调。

“啊……这样。”凛雪鸦点头,“那就——”

“但是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就随你去好了。到时候易容或者是蒙面都可以。”杀无生补完了下半句。

“那就这样说定了!”因为杀无生松口,凛雪鸦也开心起来。

其实花灯或者集市,人多人少,杀无生都没有特别的感觉。他从前还做杀手的时候,因为人人惧怕他,就连进酒楼喝个酒,都像是自带强力屏蔽器,还没走进门,其他客人甚至连同老板都一起跑了个没影。所以他几乎从未体验过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唯一仅有的几次,还是从前在铁笛仙门下学艺时的少年光景。他跟着师兄们一起外出游玩,小贩们尽情吆喝,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气和女人的脂粉味道,整条街上全是人,他须得竭尽全力,才不会和在前面的师兄们走散。

很热闹、很拥挤,这种感觉其实他并不讨厌。现在回忆起来的时候,还会觉得怀念。

如果……如果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了,那么他可不可以,再次踏足尘世,做一个普通人。他已经穷尽他的力气,也达不到剑道的终点。他这一生的剑道,在蔑天骸的长剑入胸时,已经结束。而命运又将新的难题摆在他面前,比起当年,凛雪鸦捧到他眼前的,那一个虚假甘美的诱惑,更加平凡普通的选择。他会不会选择自此隐入尘世,远离武林的杀伐和刀剑的争鸣。

他知晓现在的自己是在逃避,他在无人的山中,私自将自己和凛雪鸦隔绝在人世之外,这是他的看不开、放不下,他害怕那个人一入人世,想起一切,便会如同飞鸟离樊笼,进入他再也无法进入的世界。

 

而现在,在面对着凛雪鸦那张毫不掩饰的笑脸的时候,他却动摇了。他恨他至深,而凛雪鸦却待他如流水。这种极致的不平等令他痛苦万分,发誓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死这个男人。但是在现在,男人的笑容暖融如春光,眉梢眼角都一点点地沾染上雀跃的笑意,那双如同红宝石一般的殷红眼珠,满满地映着的全是自己的影子。

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可不可以试着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看。再信他最后一次。

所以他开口,声音平淡克制,声线听不出一丝一毫的颤音。

“那么,掠,过几天,我们搬到山下去住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山下去吗?”

因为这句话,凛雪鸦一时噤声。他看着杀无生平静的脸,没有试探、没有怀疑,平平淡淡地下了一个对他来说,意义不同寻常的决定。

“无生……”他突然伸出手,抱住了杀无生,动作之快,甚至青年都来不及躲避。他的头埋在杀无生的衣襟里,接下来的话闷闷地从胸口处传过来。

“无生,我果然是喜欢你的。”他笑起来,嗓音低沉,听起来确实有几分情动情深的缠绵,“你放心,下山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我会保护你的。”

本还想反唇相讥,只要他不惹是生非,一般都不会有仇人上门。但是杀无生还是没有出声。

亵衣的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被男人勾绕在手中闲玩。他胸前的衣襟散开,肌肤传来濡湿温暖的感觉,那里有一处经久不愈的剑伤,新长出了粉色的嫩肉,凛雪鸦小心翼翼亲吻他的伤处,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不可得的宝物。

男人环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前,脚贴上他的小腿肚,肢体纠缠,就连两人的一头紫发和银丝,也铺散开来,漫了一床的如瀑长发,不分彼此。

杀无生越过男人的肩线,看着木屋的墙壁,两人的躯体纠缠着、紧贴着,昏暗的烛光中,在那一面墙上映出的影子,就好像是一对交颈求欢的鸳鸟。而他全然不知如何自处,只能惶惶中抱住凛雪鸦这块浮木,无能为力地任凭他带着自己随波逐流,不知晓究竟自己要被渡到哪里去。

 

>>> 

从天堂到地狱需要多长的时间。

杀无生在思考这个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其实他从前是体会过的,不过一个眨眼,一句话,一声笑和一个转身。

或者如现在这般,只需要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的手中握着一张纸条,被原来的拥有者,精心折成四四方方的长条,如今摊开来,依旧还有明显的折叠痕迹。纸条被他攥在手中很久,字迹都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他却依旧还是不肯放手,仿佛是要将它碾碎在手心,不存在了,他的心中才安定。

为了能够装进信鸽负载的竹筒中,纸张很小,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是凛雪鸦的笔迹,以一个策划者的身份,详细告知其他参与者,可能遇见的情况和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湫鬼。

杀无生从这份密信上知晓了,那个害凛雪鸦昏迷数十天,伤重至今才好了七八分的妖魔的名字。

密信的落款时间是十天前。在那天,他给凛雪鸦亲自下厨做了一份有苦味的鸽子汤,被他嘲笑说他在熬药,他吻了他的嘴唇,他亲他胸前的剑伤,他为他难耐动情,他邀请他下山观灯,他答应了,他甚至还自己提出来,要不然我同你一起搬到山下去住吧。

他想步入尘世去,如果是和掠一起的话。

 

但是这个人不是掠,不是那个三年里,同他一起旅行,同他一起秉烛夜话、抵足而眠,同他一起酒后闲聊,会耐心听他讲话,从不打断,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从来没有用坏心眼对待过他的掠。

凛雪鸦的嘲笑是对的,在那懵懂无知的三年里,他就连那个人的真名都不曾知晓,他的自以为是不过是徒惹男人厌烦的痴傻。

所以,就连那三年时间也是虚妄。掠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哪怕他被欺骗至此,被折辱至此,他怀中依旧舍不得放手的那一点点最后的温暖和光明,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和从未存在过的虚假。

 

杀无生以为他为凛雪鸦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他亲自替他延请大夫、照料伤口,他喂他吃药喝粥作羹汤,他为了他甘冒被人发现的威胁,他为了他愿意改变初衷,搬到山下去。这种自我感动式的献祭,与当年他自以为是地将男人引为知己、推心置腹的愚蠢如出一辙。

就在那个男人答应自己的时候,在他调笑着吻上他的睫毛,在他说自己会永远同他在一起,保护他的时候,凛雪鸦依旧是清醒冷静的。他从来没有一刻懈怠过对猎物的追捕,他永永远远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珍宝。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就连自己的伤重昏迷也纳入计划,只为了造成虚弱败北的假象,让猎物懈怠麻痹,再暗中收网,给予意想不到的打击。

 

他最开始的时候大概还是很不甘心吧。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被人接走,反而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面前是一个已经厌弃的猎物。但是他又确实应当骄傲的,因为这个被自己弃之如敝屣的猎物,原本已经失去他的价值,此时却又成为他打发时间聊胜于无的消遣。

看啊,这个男人,哪怕过了这么长时间,哪怕他被自己骗得血本无归,哪怕他已经死过了一次,他还是不甘心,还是不放弃,只要对着他笑一笑,只要对他说些甜言蜜语,只要对他勾一勾手指,他的眼睛还是会停留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会为自己瞻前马后,他还是舍不得放弃自己。

卑微至此、下贱至此。

 

说起来,他潜意识里就已经不再信任凛雪鸦了。他是杀手,杀手敏感、多疑,毫无保留的信任在那三年里,已经被凛雪鸦挥霍殆尽。所以哪怕是重逢以后,哪怕他再次被凛雪鸦动摇,他脑海中仅剩的清明也告诉他,不可轻信凛雪鸦。

所以那一天,自己无意中提早回来,发现凛雪鸦逗弄着信鸽以后,哪怕对方表现得再自然,怀疑的种子就已经埋下来了。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思考,守着这样虚幻、脆弱的宁静和温暖,自欺欺人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但是他还是去证实了。在决定下山去以后,他抱着最后一点点的希望和怀疑,去证实自己担忧的真相。那种信鸽是驿站里专门供人租用的通信工具,大概是伤重的原因,凛雪鸦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找到更安全隐秘的途径,所以被自己轻易找到了蛛丝马迹,带回了这张字条。

如果是以前的杀无生,一定不会想到这些问题。哪怕是一条狗,被人用棍子打过一次以后,哪怕下次依旧还是递上骨头,也还是会害怕会怀疑的。这也是凛雪鸦失策的地方之一。他从来没有想过,即使是杀无生,被骗了一次以后,第二次也会多留一个心眼。

 

杀无生原本以为自己知晓真相的时候,会暴怒,会羞愤。会像当年的剑英会上,他双剑出鞘,比武台上尸山血海,他如同地狱修罗一般向着凛雪鸦走过去。一步一剑,十步一杀,发誓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但是这次他却很平静。当他拿到字条,细细地端详了信中内容的时候,甚至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果然如此啊。那个男人会乖乖说出我喜欢你这种话,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命运从最开始就是预定好的。妄图改变命运之人,不自量力也愚不可及。而那双命运之手将他推至重新选择的转盘前,从来不是为了让他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不过是为了让他在同一个人面前,再次跌得更惨而已。

 

“无生啊,我们今天就下山去逛灯会吧。”一如既往的清越声音从门外传来,木门被人轻而易举地推开。

美丽文秀的面容,华美雍容的长袍,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情态的掠风窃尘,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副好皮相底下,他的心却藏污纳垢。

凛雪鸦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桌前的杀无生。

青年的一只手搁在桌面上,一只手握紧拳头,从自己进来以后,他的脊背就微微打直了,是个充满戒备的防御姿势。

敏感觉出气氛不对的凛雪鸦连脚步都放轻了。

“无生,怎么了?”

 

“凛雪鸦。”杀无生闭了闭眼,睫毛轻轻颤动,他的声音平静到了极致,静得发冷,像是终年不化的寒冰,“你除了灯会,今天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

从杀无生出口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男人的面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白了下去,在看清楚青年手上攥的那张字条以后,他大跨步地冲上前去。

“无生——”

“住嘴!”青年的声音像是尖利的箭一般呼啸而过,仿佛什么有形之物一般,将凛雪鸦生生钉在了原地。

杀无生在发抖,哪怕他克制情绪、尽力深呼吸,他也还是在发抖,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想闭上眼睛,不泄露眼中思绪,但是轻轻颤动的眼睫毛又出卖了他。

“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这次一向伶牙俐齿的凛雪鸦沉默了。

杀无生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不该问的,甚至还有些感谢凛雪鸦的沉默。否则在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面前,他装疯卖傻,尽力掩饰的模样,就会像是跳梁小丑,被人扒光了衣服,站在戏台子中央一般。

而凛雪鸦作为唯一的观众,在台下指指点点,讽刺他的丑态,嘲笑他的痴傻。

 

杀无生知道,灯会去不了了。成年后再没有同旁人一起游逛的集市灯会,那是只矗立于他少年记忆之中的海市蜃楼,是不该存在于他黑暗世界中的明亮光线。

自男人邀约后,那脑海中不知道何时起,就悄悄构筑起来的热闹集市。水墨勾画的神鬼面具,少女手中的精致纨扇,挂在路边小贩摊前的香囊、面人,映衬着如缎的深蓝夜空……仿佛海上的烟花一般,一层又一层,挤挤挨挨盛放在道路两旁的漂亮花灯,点亮了他人生中温暖美好的愿景,此刻一盏又一盏,如同开到极致又转瞬凋谢的午夜昙花,梦中的海市蜃楼好似尘埃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流逝。

“我明白了。”他仿佛倦极,低下头去,说不清是希望落空的失落,还是对于从头到尾梦一场的茫然,这种茫然让他无措,他甚至对凛雪鸦也生不出真正的恨意来,“你收拾东西,今天就离开吧。那边的回信我也帮你看了,说你这次的目标今晚就会有动作,你如果不去,就真的是要失败了。”

“毕竟,”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竟然还笑出了声来,“你想偷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失过手。”

 

凛雪鸦没有作声,他看着强撑起来的杀无生。这个男人素来刚强,当年他一人屠杀剑英会上众豪杰和护卫,就算是被狩云霄一支钢箭钉穿脚踝,他也凭着一口气强自撑下,直到力竭倒地,仍然余恨不消,发誓要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而如今他坐在自己面前,兀自挺直腰板,面容却苍白着,比起从前或许还要青灰几分。

他已经不能动武用剑了,体质甚至比常人的身体还要不如,却还这么逞强。

所以凛雪鸦没有如杀无生所言,直接离开。他甚至走上前来,弯下了腰。

杀无生的视线正对着他,眼睛却无神,瞳孔没有焦点,像是精致却没有灵魂的偶人,笔直地、视若无物地看着前方。他听着身前环佩叮当,芝兰香和烟草味渐渐逼近了自己。这一点香气终于拉回了他的思绪,他的视线逐渐向下,落在了男人的腰间。凛雪鸦的腰间系着做工精巧的香囊,就连一身华服,也用上好的香料混冰片细细熏过。凛雪鸦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住的要是最好,吃的要是最好,用的要是最好,就连猎物,自然也要是最好的,宝物,也要是最珍贵的。

他到底是凭什么认为,掠风窃尘会为他停留。眼前这个人,大概是真的要疯了,才会放弃这天下间数之不尽的珍宝,才会愿意为了他这件已经被盗取和利用殆尽的破铜烂铁,停下追逐下一件珍宝的脚步。

 

下一刻,他见到男人蹲下身子来。

男人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的指尖扫过青年的眼角,触感微凉。杀无生在他面前,不逃也不躲,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睫毛上缀着的泪珠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坠落下去,被凛雪鸦的指尖接住。

他像是一尊徒具美丽外表的精致雕像,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那唯一的一滴泪珠,如同晨曦时分的朝露一般,转瞬即逝。而凛雪鸦却仿佛心上被狠狠扎了一下似的,将他的头护住,枕在自己的肩头。那么旖旎温柔的姿势,他的手抚向青年的后背,仿佛安抚受伤的幼兽一样哄诱的语气和情态。

“无生,我说过,我是……”

他的下半句被哽在了喉咙里。

因为杀无生的手往下,探向了他腰间系着的烟月。华丽造型的烟管,缀上了同造型相称的美丽宝石,在阳光底下折射出光芒,杀无生因此眯了眯眼睛。

“你的剑在这里。”他将烟月轻易扯下,摆在男人面前,那双同凛雪鸦一般颜色的眼眸,泪痕已经消失不见,此刻波光荡漾似有雾气,“我这一生,为证剑道,就连死也甘愿。但是你却临到我死时,也不肯告诉我,你会剑术。”

杀无生的语气比冰还冷,他闭了闭眼,忍下原本就不应当存在的眼中湿意。

他无法形容自己知晓这件事情时候的心情,悲伤?羞愤?气恼?绝望?好像都有一点,又好像都不是。

他这一生,为求剑道之极限,曾误入歧途,也悬崖勒马。但唯一不变,是对剑道和剑理的孜孜以求。他追着凛雪鸦的踪迹,亦步亦趋,从不懈怠,但是他却从来不知道,闻名江湖的东离怪盗,居然也是一个剑术高手。

眼前这人,愚弄着他,冷眼旁观着他的丑态,却从来不告诉他,他所求的极致,其实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却是,直到自己武功尽失,再不能握剑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情。

若是在他最恨凛雪鸦的时候,这人将他看待得最漠然无物,宁愿天南地北地逃,也从来不泄露这个秘密。就连以剑术杀死他,完成他此生夙愿,这个男人也不屑去做。他就连把他当做一个平等对手来看待都不愿,而如今,凛雪鸦却摆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眼前的这个男人,银发高束,锦衣华服,就连最落魄时候,也悠然自得、成竹在胸,从不显狼狈和无措。此刻却收紧了下颌,蹙起剑眉,嘴角那抹从来都若有似无的笑意都不见,甚至那双眼睛里,氤氲着湿润的雾气,仿佛波光潋滟的湖光一般的温润色泽,这般多情,甚至还有些委屈的模样,又是想要骗过谁的眼睛。

 

“凛雪鸦,我本来想过信你的。”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怨怼和愤恨,只有深深的疲累和无力。他不是没有抗争过,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是努力了又如何。如果这次凛雪鸦不骗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告知他所有,如果他可以放弃他所追寻的宝物,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是凛雪鸦是不会后悔的。

 

他的手摩挲过男人的面颊,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柔软的指腹感知到男人新长出来的细小胡茬。他可以从凛雪鸦的神色里看出男人此刻的惊疑和困惑。银发的男人,半蹲在地上,任由自己的手抚过他脆弱的脖颈,其上依附的脆弱无比的血管、气管,再细细抚摸上他的面颊。男人没有动,像是一只优雅的猫,审慎地思虑着杀无生此刻的行为。

而杀无生却在笑,他的模样和语气甚至给人细腻温存的错觉,温柔得,甚至都不像是他了。

“你走吧,别回来了。”他轻声再说了一次,“你有你的路要走,而我的道,已经不可再寻了。”

然后他看见那在他梦中曾经肖想过的,如同深海一般的苍穹,漫天绽开的璀璨烟火,还有连绵不绝,一直衍伸到天边的挤挤挨挨的花灯,一层又一层,一浪又一浪,蹁跹浮动,像是开到极致的昙花。

花开盛极,转瞬又在男人的殷红瞳孔中湮灭凋谢。

 

“无生,保重。”

男人身上的芝兰香气远离了他,那个温暖怀抱也远离了他,他听见他一步一步,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击在他心上的脚步声。一如当年,他倒在血泊里,被箭射穿的脚踝让他痛得近乎晕厥,而他双手空空,就连佩剑都握不住的时候,却还是握紧了拳头,口中嘶吼着“杀了你、杀了你”的时候,他也还是忍不住地,哪怕一瞬间、一眨眼都不愿浪费地,望向男人绝情离去的背影。

他看见男人离开的身影,还是水蓝色的衣裳,白色的罩衣,如云如雾的金线和暗纹,一头银发如瀑,又被发箍高束,那么潇洒、那么决绝,永永远远的,不会为他回转的背影。

就连这扇门,也一如往昔一般,在他的面前轰然合上。将这个世间,最后的一缕光亮和温暖也带离了他身边。

然后黑暗涌了进来,像是潮水一般,转瞬就将他吞噬殆尽。

 

>>> 

凛雪鸦花了一个月时间执行自己最开始的计划。所有一切都与他当初设想分毫不差。包括湫鬼见到自己时的吃惊和愤怒。但是他已经失去翻盘的机会了,被偷走珍宝的恶人,就如同是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剪去利爪的凶兽,再色厉内荏,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从前凛雪鸦最爱欣赏这一刻。但是此刻,或许是因为在内心中构想了太多次,反而觉得无趣。

整个计划中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杀无生的出现。但是如今,这个意外也被他亲手剔除了。

每一环都环环相扣,紧密相连,但也并不是要求一点错误都不能犯。所以有惊无险,他用乔装的失忆躲过了杀无生的怀疑,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中,看似与世隔绝,却恰恰能够躲过妖魔的监视。

他像是一名医术精湛的医者,手中扣着一条丝线,线的那头在城中妖魔的腕上系着,时快时慢,时轻时重,他都一览无余,清楚掌握。

 

凛雪鸦原本以为一切都这样结束了。他离开这座城池,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他的心是一个巨大空洞,需要不尽的珍宝和人心,才能让他稍微感觉充实。

但是他却没想到,他的计划却因故搁浅了。

 

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收集资料、调查人员,只为了搞清楚一件事情。

杀无生死了。而且原因和他还有些关系。大概是当初自己走得匆忙,行踪抹得不彻底,被仇家找上了门来,掠风窃尘的踪迹自然是不可寻,而本该死于魔脊山上的昔日剑鬼却是意外之喜。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说和我无关了啊。”男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低低地笑了一声,手中转着琉璃夜光杯,酒液清亮,映出杯中的明月和他的一头银发,长袖如流水,他惫懒地撑着半边身子,遥遥举杯,对着天上一轮月华和空荡荡的对桌,却不知那个同自己月下饮酒漫谈的故人,此刻又在何方。

 

其实这也不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男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能够预料到他人生的死局。不管是以生死论道的剑理,还是孤注一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他的命运仿佛是命运三女神手中织就的丝线,哪怕中途被人为干扰了过程,也没有改变最终通向末路的结局。

 

凛雪鸦几乎不杀人。

注意,是“几乎”。并不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和怜悯,只是他厌恶动用暴力手段,尤其是在计划以外的暴力和杀人。

那么现在,他的杀人到底是在计划内,还是计划外?

当对方的血溅上自己的衣襟和皮肤,血液还尚且温热,未来得及凝固时,他有一瞬间在思考这个问题。

计划?这次没有计划。

男人摇了摇头,甩掉了剑尖上最后一点血花。

 

凛雪鸦第一次,毫无计划地开始一件事情。所以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城中四处搜寻、拷问乃至杀人。

“他死前说了什么?”每遇见一个目标,他总要问这个问题。

可惜他下手总是没个轻重,对方被割破喉咙,划烂声带,就算有心想说话,嗓子里也只能发出“嚯嚯”的无意声响。

“哎呀,抱歉了。”他遗憾地歪了歪头,再将长剑刺入对方的心脏。

偶尔能遇见在他重创之后,依旧保持清醒的男人。他依旧问那些人这个问题。

“他死前说了什么?”

重伤倒地的大汉发出破锣一般的笑声,“掠风窃尘,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那些人总是不如他的愿,还没来得及阻止,不是自绝经脉就是重伤而死。

所以他只有继续找寻下一个目标,问的问题依旧是,“他死前说了什么?”

 

有一次他碰见了殇不患,那个男人看到他剑尖滴血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杀人了?”他皱了皱眉头,对于这样的凛雪鸦感到陌生。

他的银发依旧高束,面容依旧秀美,只是向来整洁的衣衫,在那片如云如雾的金色暗线和云纹之上,猝然绽开的血花,仿佛是匠人无心点上的一瓣红梅,惊心动魄如同凤凰涅槃前,最后一滴心头之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刚杀人的关系,男人的脸色甚至是阴郁的,他手中执剑,剑尖低垂,整个人闲闲站在一旁,侧脸的一半浸在月光底下,一半沉入黑暗里,一双红色眼瞳仿佛无机质的玻璃珠一般,是空茫的,有着一抹寻常不见的戾气和杀意。

那种模样,只会让人想到堕入地狱的修罗剑鬼。

“殇大侠,好久不见。”他点头致意,手腕一抖,将那把夺人性命的长剑送入地上之人的胸膛。

刚才还能够发出喑哑呻吟的男人,此刻陡然没了声响。

尸体在黑暗底下,殇不患站在冷清清的月光里,只能看到黑黢黢一团,过了一会儿以后,血慢慢地从黑暗之中漫出来,弄脏了凛雪鸦那双缎面精贵、做工精巧的鞋底。

那个人死前恐怕没有太痛快。

看见凛雪鸦一如往昔般的面容,殇不患突然觉得有点冷。

 

殇不患后来又遇见了凛雪鸦几次。不是在追人,就是在杀人。

昔日闻名东离的怪盗掠风窃尘,这次像是转了性,突然干起了杀人的勾当。

“你究竟是要干什么?”在有一次,凛雪鸦又杀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走上前去拦住了对方去路,“你以前并不嗜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杀无生死了。”男人站在他面前,平淡地说出了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他刚刚才杀过人的手很稳,声音也一点没有动过内力后的气喘和兴奋,平淡得像是每天早上推门起床,谈论天气时候的一般清闲。雨水将他的头发和衣物打湿了,一头银发在夜色中,幽幽地带了一层白光。今晚无月,小雨,雨丝打湿了烟月的剑锋,慢慢将其上的鲜血褪成淡色,滴落下剑尖,像是水墨渐渐晕开在水中。

“你是要为他报仇吗?可是你已经追了几个月了,就连杀的人,这次也已经是第十个了,而且那些人还不一定都与他的死有关。”虽然凛雪鸦杀的,多是大奸大恶之徒,但是如此这般地滥杀,殇不患也还是不赞同,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劝解的话,虽然他也知道这个男人多半不会听进去。

“而且你也应该明白,他这样的人,最后终究会走上这条路的,就算不是因为你,也会因为他自己,死在谁的剑下。”

“不是的。”凛雪鸦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猩红色的眼珠子,在没有月光照耀的黑夜里,暗沉沉如同暮霭。

“我只是想要搞清楚一件事情,” 烟月恢复成了华美烟杆的模样,被他收进了腰间。雨下得大了起来,漫过他的脸,他抬头直视殇不患,“你应当了解我的,凡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不择手段也要做到。”

 

这场看似没有终点的追杀结束在三个月后。

凛雪鸦踩碎了那个人的指骨,折断了他的上臂,又挑了他周身各处的筋脉,这次终于记得完整保留了那个人的声带和气道,然后听男人如同破碎的布偶一般,在烂泥坑里发出生不如死的悲鸣。

他的剑尖指上了男人的喉咙,问出了这几个月来,他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他死前说了什么?”

男人的脸血肉模糊,痛得就连呻吟也气若游丝,在听到凛雪鸦这句问题后却发出尖利的笑声。

凛雪鸦不喜欢男人的笑,就好像是之前那个知道问题答案,却拒绝回答的大汉一般。他们的笑让他不舒服,甚至寒毛直立。但他拿剑的手却还是很稳,指着男人脆弱的气道,再问了一遍。

“他死前说了什么?”

男人停止了笑声,用那张沾满血污的脸看向凛雪鸦。污秽不堪的眼睛,此刻却仿佛是怜悯一般,又满含恶意和讥讽。

“掠风窃尘,你也有今天……”他才一出口,满口血沫就将他呛得几乎窒息。

凛雪鸦心中不耐,又抬脚压向他的胸口,肋骨碎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快说。”

男人痛得一窒,只得开口。

“那个人,那个人他死前说,”他的声音微不可闻,需得凛雪鸦埋低了头才听得清。

他的雪白头发落在那个人染血的衣襟处,他却避也不避地弯下腰去。

“他说,他恨你,掠风窃尘,”男人突然大笑出声,声音尖利如同鬼鸟啼鸣,“他说他恨你,哪怕他死了也不会原谅——”

他的下半句话就这样被突兀地截断在了喉咙里,那一柄美丽优雅的长剑刺进了他的咽喉,让他再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来。

然后那个站着的男人,满身华服,一头银发,飘然若谪仙之姿的男人,手却是抖的。缀了蓝色宝石和雕刻有精美华饰的佩剑,仿佛是不堪重负一般,掉落在了满地的血泊里。而他往后兀自退了几步,仿佛是前方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几近脱力。

他的面色比纸还苍白,脚步踉跄,那双从来都波光潋滟的眼睛,再也激不起多情的涟漪。

男人口中喃喃自语,却因四下无人,被风撕扯着成为了永远无人听清的秘密。

如果是殇不患还在跟前,或许凭着练武之人的优秀听力,他还能够勉强听清。

“不是……我不是……”他的目中无神,向来未笑先扬的嘴角也凝不起笑意,他茫茫然地像是要找谁解释倾诉一般,举目四顾,却发现四周只是黑黢黢,而唯一可能的倾听者已经被他一剑洞穿了咽喉。

凛雪鸦耷拉下了脑袋,放弃一般地闭上了眼睛。那副模样委屈到了极致,语言却显得苍白无力。

他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口中喃喃的,不过是一句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而他唯一想说给人听的那个对象,却早已不在这里。

 

>>>尾声

杀无生在思考,凛雪鸦留他下来,那么如今这种境况,男人到底猜到了几分。被他的仇家追踪,最终却追到山里来,这种情况,到底是男人故意还是无意为之。

不过也算了,反正那个人的心思,他从来没有猜到过。就算是以为理解了,后来事实证明也还是错的。更何况,他还要死了,思考这些问题已无意义。

如果是从前,这些蜂拥而来的小喽啰,他是连剑都不屑拔的。而如今,他却就连剑都握不住。

不堪至此。

 

“一起来吧。”他的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纹饰,淡淡开口,眸光一一扫过底下众人,一如他还是当年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鸣凤决杀。

好久不用的双剑被他握在手中,因为兴奋而发出轻轻嗡鸣。

内力不存,但是剑招仍在。游走于众人,依旧如鱼得水,只是气力不济,不自觉地想用内力相抗,胸口便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被人得了空隙,便往他身上刺了几剑。左支右绌,难免狼狈。

 

在杀了第六个人的时候,他的虎口已经被震出了血。对方使出内力的时候,他必须用内力相抗,哪怕他只用了从前三成,此刻心口已经如同撕裂一般疼痛。他承受不住,两眼一黑,扑跌了下去。

意识完全恢复的时候,或许并没有经过多久,至少屋内的火还没有烧到他,只是房梁、地板、大门。小屋是木制,此刻又有风助火势,而门外众人,举着火把,握着长剑和弓矢,只要他冲出去,也同样会被乱箭射死。

无论过程怎样,结果都不会改变。

 

他倒在地上,地板烧得滚烫,空气灼热,呛人的浓烟逼得人几乎不能呼吸。而他仿若不知一般,努力支撑起来,靠着床榻,用手盖住眼睛,低低笑出了声。

不管是一年前的道场,还是如今男人亲口许诺的花灯集市,他总是向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海市蜃楼,烂漫美好,却虚幻缥缈。他一次又一次踏进去,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欺骗,却还不知悔改,轻信盲从。

愚蠢至此。

他这一生,恣睢过,失意过。为证不可得的剑道,走得跌跌撞撞,为求本不存在的光明希望,又摔得头破血流。

他第一次相信那个男人,男人予他以羞辱和欺骗。而这一次,他犹是不知悔改,愚蠢无比地选择再信了那个男人一次。而此刻,不仅仅是尊严和希望,终于是连性命,也要被那个人夺走。

他原本以为他已经淡然,他已经可以平静面对自己的死亡和命运。然而在生命燃到尽头的最后一刻,在大火蔓延、眼前发黑,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裂心之痛里,他却无法再保持平静。

他心有不甘,他余恨不尽。所以他向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向着记忆中那扇在自己面前轰然关上,隔绝了自己眼望见男人背影最后一眼的大门,失控出声。

“凛雪鸦、凛雪鸦……”他的手胡乱抓着地面,指甲寸寸折断,却仍抵消不了裂心的痛苦,“我就要为你死了!你,你还是不肯,你还是不肯再回头看一看我吗?”

声至最后,竟已哽咽。

那个从前不可一世,骄矜傲气的修罗剑鬼,一步一剑,十步一杀,一路被逼到这般田地,竟被逼得落下泪来。他一身染血、裂心之痛、傲骨尽折,从高高在上的云端,委顿到了俗世凡尘的烂泥里。他落魄至此,所求者,也不过如此。

然而那个男人,却吝啬到,就连这一点点都不愿意施舍给他。

他当年被钢箭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那一句被他死死咽下的“不要走”,他内心中乞求过无数次的回头和转身,只有在此刻神识不清、意识昏聩时,才突破了他下给自己的层层禁制,脱口而出。

那个男人答应过,会与他一起隐退开道场,会同他一起下山,会与他一起逛花灯集市,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保护再不能用剑的他。

 

他许过无数次诺言,他构想过无数个未来,每一个都是一生,每一个都是一世。然而每一个到最后,都是虚妄,都是漫谈。

 

你曾经允我永远。

 

 

 

 

那不过是一时戏言罢了。

 

 

—Fin.///

有个假分线HE结局(? 感兴趣的可自行前往合集

03 Jun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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