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青梅枯萎,竹马老去,我爱过恨过的墙头都像你。
 
 

凛杀-一期一会|Fin

好吧好吧,不就是掉坑吗,不就是掉进冷坑吗……掉都掉了,哪怕哭死了也没用。但是我还是要说句实话,自己的腿肉不好吃(委屈巴巴.jpg)

 

一期一会

文/清辞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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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栖凤楼。

        原本这个时候应当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往日人来人往的酒家却显得冷清,一楼的食客不少,但也都轻声言语,像是生怕惊动了谁的浅眠。紫发双剑的年轻人独坐在二楼阁楼靠窗的一角。桌上寥寥一盘茴香豆和花生粒,炸得金黄酥脆的,盛在漂亮的小碟里,切成薄片的卤牛肉,味道也刚刚好,开坛的新酒散出香气,桌面上清亮亮的一只酒盅。

        他吃得很慢,大概是因为不着急赶路,几乎没有声音。他也不说话,因为整个偌大的酒家二楼的阁楼,只有他一人独饮。

        但是青年却不见拘谨也不尴尬,想必是这种事情已经频繁发生,已经习以为常了。

        其实如果细看会发现年轻人很漂亮,甚至称得上是端庄秀美,低头时眼睑下垂,有些阴郁寡欢的气质。十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是不常见的深紫色,却莹莹如美玉,任谁也想不到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出自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他戾气太重,不故意施加,却也不刻意收敛,再加上整个人绷着一张脸,唇角紧抿,下颌收紧,锐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出道至今已斩了道上近十个榜上有名的剑客,不问缘由、不分善恶,“杀无生”这个煞名简直犹如恶鬼,也难怪无人敢与他同处一室。

 

        “店家,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从楼下遥遥传来男声,嗓音清越却慵懒,尾音上勾却不放荡,“给我来一碟桃花酥和一壶碧水茶。”

        栖凤楼的桃花酥和碧水茶是边陲小镇上的一绝,多少人慕名而来,皆是为此。三月桃花正开,采了新鲜枝头上将开未开的花骨朵,采在坛中加入冰糖、蜂蜜和店家特制的香料,独门技法制作而成,清香不腻,再加上每日辰时用城中寺庙中的山泉水泡成的碧水茶,闲情雅致,无法道尽。

        杀无生却只是点了最最普通的新酒和吃食,不管是桃花酥还是碧水茶,于他而言不是太甜就是太淡,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对这样安逸甜腻的生活本能排斥。

        “怎么?难道今天楼上被包场了吗?……真奇怪,才一个人而已,我就坐边上不打搅他就行。”男人对店家拼命使的眼色和解释托辞无动于衷,一个人就往杀无生所在的阁楼上走。

 

        三月间的春花烂漫,就连日光也烂漫。但是再怎么烂漫的春光,也比不上施施而上的男人初见的惊艳。

        青年拾阶而上的脚步不急不缓,因着这从从容容的脚步声,杀无生转头。

        先看到的是即使以华美梳簪高束,仍旧倾了一肩的银色长发,像是日光之下的春水,银鳞波光,涟漪微荡。不笑也含情的凤目,眼梢微挑,天生的桃花眼,偏偏眼瞳却是鸢红,像是薄薄剑刃上最后一束来不及吹散的血花。

        无情也有情。

 

        银发青年也坦然,略微点了点头,便走向窗边。

        “公子,您看您要不坐——”气喘吁吁跟上来的是店家老板,剑鬼杀无生的恶名闻名千里,就连他这个非是道上出身的平头百姓都了解,也就这衣着华贵,不知道哪家贵族公子哥的青年,不识江湖险恶,敢来触这位霉头。

        不管是血溅栖凤楼,还是砍了这位不知道背后是哪家士族的公子哥,无论哪个选项店家都不喜欢。

 

        “这里光线好,我就坐这里。”谁知道这人却大喇喇自顾自拖开椅子坐在了剑客对面,凭空伸手摸了一把,好似是要将这春日光景一揽入怀,“反正店家你也说,在我来之前这儿也就这一位客人,那这位置既然没人坐,我坐上一坐也没关系。”

        这一席话听得人是汗流浃背,生生为他捏了把汗:“不是,公子……这位客人不喜与人拼桌,您,您就随我走,楼下,我替您单独包间。”

        “无妨,我不介意。”

        这次出声的是对面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剑客,声音慢悠悠的,平心静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想要杀人的欲望。

        银发的青年便眉梢挑了一挑,勾唇一笑,右手一伸,就是个“请便”的姿势。

 

        “既然你不介意有人拼桌,怎么还一个人包下了单独一层阁楼?”银发青年大概是个自来熟,一落座就问起对面的剑客。

        “因为他们都怕我。” 

        “哦?为什么。”他眼中的好奇不似作伪,甚至因为这好奇,年轻的公子身体还向前倾了一些,有窗外飘入的桃花落于他的指尖,像是天生精细的绣纹。他的神情太过专注,以至没发现,更别提伸手去拂一拂肩头落花。

        这副身姿,当得上是“艳若桃李”。

        “‘杀无生’的名字你该听过。”年轻的剑客平心静气同他解释,“他们怕我杀了他们,所以一听说我要来喝酒,就全都跑掉了。我见酒家害怕,却又不敢主动撵我,只有包了这偌大阁楼一天,当成是弥补他们一天的酒钱损失。”

        “哈哈哈,有趣有趣!”听了他的解释,银发青年抚掌大笑,笑声清脆爽朗。光是在剑鬼杀无生的面前,能够笑得这般开怀的,已是世间少有了。

        “我从不和人同桌对饮。”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里有桃花香。

        “那么能做同你对饮的第一人,应当是我的荣幸。”

        年轻的剑客自斟自酌,并不答话。

 

        剑鬼杀无生孤傲却不孤独,离群但不独居。只是江湖传言将他传得过于可怕,青面獠牙,恶鬼罗刹。

        其实他并不介意在某个春日午后,能够同一个人共饮,也并不排斥,将这一窗的春色同人共享。他有时候也会希望,有人听他说一说剑术和剑理,当然前提是他的心情够好。

        而今天,银发的贵族公子很幸运,杀无生的心情很好,因为他刚斩了名谱上排名第六的剑客,自觉剑术又有精进。更重要的是,银发的公子并不使剑——他一身装扮华贵,全身唯一可能作为武器的只有手上那一杆精致烟斗。当然不排除他可能使的是腰间软剑,但刚才他伸手取茶时,杀无生已见他虎口干净,五指莹莹如白玉,反倒是五指指腹两侧有略微薄茧——面前之人不擅剑,又观他刚才上楼时声响轻巧,虽未刻意隐藏气息,但是吐纳气息规律,恐怕他擅长的是轻功、暗器一类的精巧功夫。而对于不用剑的人,只要不挡道,剑鬼杀无生都没有兴趣。

 

        “为答谢你让座之恩,我请你喝茶。”他一甩袖,将新沏的茶盏奉上。

        茶是好茶,茶碗也是好碗,琉璃的茶盏在灿烂日光下盈盈如水光荡漾。男人将茶盏往前轻轻一推至他面前,指尖白皙干净,一头银发胜雪,竟然有些让人恍然究竟白茫茫的是眼前之人还是琉璃茶盏。

        “我不喜饮茶。”年轻的剑客眉头微蹙,“太过寡淡。”

        “这是本地一绝,你总该尝一尝。毕竟有些地方一生只来一次,下次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了。”水蓝色衣裳的银发青年却微笑坚持,又将碟中桃花酥也一并送来,唇角微勾,将笑不笑的模样像是枝头未绽的桃花。

        “一期一会。”剑客了然,抿了一口茶,又尝了一口酥。红色的糖渍留在他颜色单薄的唇角,被他一手擦掉。

        “想不到你懂茶道。”

        “从前听过而已——太甜了,我不喜。”他说完,便将茶盏和桃酥置于一旁,再也不动。倒十足像是一个被哄骗吃了自己不喜欢食物的挑食孩童。

        银发的男人也不怪他暴殄天物,轻笑一声,却兀自去接了对面酒盅。

        “喂你——”

        即使自己并不善轻功,但是对方出手之快也着实出他意料,能在剑鬼杀无生面前轻易截走一碗酒,这当今世上有如此功力和胆量的人屈指可数。

        “这酒是好酒,”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手腕翻转,小小酒盅在他白玉一般的手中更显晶莹可爱,“滋味缠绵,回味甘甜,但是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样的酒。”

 

        他甚至也不介意,就着年轻剑客嘴唇触碰过的地方一饮而尽,许是饮得太急,酒渍染了唇色,一片潋滟水光,他便抬手抹掉——明明是在旁人一点也不优雅的动作,他却也做得洒脱至极。

        大概是窗外春光太好,紫发的年轻人移了眼,像是被窗外的热闹和烂漫景色吸引了注意力,目光凝在距离窗格最近的一棵高枝上,有盛放的桃花高缀枝头,极热闹也极艳丽。

        他的目光难得有些愣怔,仿佛是回忆起了从前。

        “也不是……”他轻声回答,只是有些语焉不详,倒不像是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从前饮过这般的酒,便想试一试,却发现,还是不一样……”

 

        推杯换盏的对桌人动作缓了一缓,却也不深问下去,只是一句敷衍至极的“是吗”。

 

>>> 

        回去的路上白发的青年心情极好,不知道是因为桃花酥太好吃,还是茶确实够甘甜。

        名声大到和他的轻功、易容之术一样响彻江湖的青年名唤凛雪鸦,江湖名号是“掠风窃尘”,专偷世间难得一寻的宝物,号称只要凡是他想要之物,皆可收入囊中。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一心一意在剑道上探求的剑鬼才不认识自己吧,全程上下基本没有用正眼看过几次,两人饮过茶、喝过酒,一同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再分道扬镳,他也没有问过自己名字,只以“喂”和“你这家伙”代称。

        但是让白发的盗贼高兴的是,经由杀无生的提醒,他想起了更久远一些的事情。

 

        那一年他盗了四面鬼罗刹的一方墨砚,对方气急败坏到处抓人,他便隐了行踪,终日只在乡间游荡,权当放松。

        那一晚他突然酒兴上来,只是方圆十里都是农家,他要求精贵,寻常的粗糙劣酒味道寡淡,当然不能满足自己要求。他寻思了一番,想起离这里不远还有一处道馆。道馆的主人是名声正盛的一个剑道大家,门下徒弟数十人,加上仆役杂工,怎么也有百多号人。这样一个武林大家,自然好酒是有的。

        主意敲定,找到酒窖挖出酒坛也是轻而易举。凛雪鸦不贪心,只抱了一坛新酒转身就走。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回程时候遇上了一个小冤家。

        “你是谁,给我站住!”还是脆生生的童音,夹了变声期时候的沙哑。

        原本如果凛雪鸦不管不顾越墙而遁,少年人应当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偏偏那时他作弄心起,一转身正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窄袖练功衣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手上还握着一柄长剑,剑身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算长,比得上他一半身长还多,嘴角紧抿收紧下颌,明明是严阵以待的模样,偏偏因为这不伦不类的老成模样让他成功笑出了声。

        “闭嘴!有什么好笑的!”少年人举剑慢慢靠近,那时的紫发也还没有现在长,被一条布巾束在脑后,脑门和下巴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应当是涔涔的汗珠。这么晚了还在练功,倒是个勤快刻苦的孩子。

        “你手上拿的什么?”大概是因为长剑对于身形还未长开的少年来说还太沉重,他用双手握剑,慢慢逼近,警惕戒备的模样像是一头稚嫩小兽。

        啊啊,这样可不行啊。全身满是破绽,虽然眼神很不错,架势也有,不过只要我攻击下盘,招式就全乱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白发的盗贼却没有说出,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手上掂着一坛新酒晃了晃,懒散散地回答,“是酒啊。”

        “酒?”大概是同最开始的预想不同,原本以为他是偷了剑谱或者武功秘籍一类的,少年歪了歪头,往前走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

 

        “是酒啊,你不信吗?”青年人揭开封泥随手扔在地上,酒香溢出来,混着桃花香。他一手抓着酒坛,往上一举,晶晶亮的酒液便入他口中。

        “喂,这是我家的酒!”

        “不过区区一坛酒而已,我喝了就喝了,这么小气做什么?还是武林大家居然连一坛酒都舍不得?”

        晶亮的酒液沾湿了青年的嘴唇,少年只能看到被藏在宽大斗篷下若隐若现的下巴,他的唇色潋滟,因为酒的湿润泛着水光,娇艳欲滴,让少年想到了饱满欲滴的樱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虽然不知道酒有什么好喝的,但是你偷了酒走就是不行!”小小的少年很生气,因为他无法容忍男人眼中的目中无人,还不提酒窖藏酒是师父爱物,虽然他从来没喝过,也理解不了,但是不能让男人就这样带着酒离开,哪怕他已经隐隐知道自己打不过男人,也还是固执地举剑挡在他的面前。

        “酒有什么好喝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谁要喝这个。”

        “唔……!”眼前骤然是黑压压欺过来的身影,速度快得如鬼魅。

        他慌乱中将剑向前刺去,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男人的力道不大,但是凭他的力气却怎么也挣不开。

        “啪——”是酒坛打破,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下一刻冲入鼻子的,是混合着花木气息和浓烈酒香的香气。

        下巴被捉住,被迫张开了嘴。他隐隐约约见到了男人藏在斗篷里微微勾起的红唇,潋滟水光,娇艳如桃李。

        渡过来的是酒,冰冰凉的酒,一股辛辣气味冲上了鼻头,窜进了咽喉,生平从未体味的滋味在他的满脑子乱窜,像是烟花在头顶炸开,噼里啪啦炸成五光十色混乱一团。因为这呛人味道,他哭又哭不出来,嘴被堵住也咳不出来,鼻子也像是被塞住了,又呼吸不过来,他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真真难受得紧。偏偏因为这狼狈模样,他的眼角发红,面色潮润,比起最开始的冷淡神色不知道生动了多少,是比起三月桃花还潋滟的春光。

        他的舌头发麻,在口腔里尴尬得无处安放。偏偏男人的唇柔软、温暖,贴着自己的唇,于是更能够觉出自己双唇的单薄、冰凉。

        男人没有束好的银发从斗篷里溢了出来,有风轻轻吹过,拂过少年的指尖。他慌乱间无意识地搅缠了上去,银丝细韧,却被他轻轻扯断。

        “如何,滋味是不是很好?”男人渡完了酒慢慢直起身子,看眼前的少年像是溺水者好不容易得空呼吸一般大口喘气。

        “你……你!”明明是想骂人,但是被一口酒水呛得又咳嗽起来,少年人这次干脆用剑杵着地,连腰都直不起来。

        “哈哈哈!”男人大声笑起来,也不顾自己的笑声会不会惊醒更多人,他弯下腰凑近了少年的脸,看那张面相端庄秀美,却故意板着的一张脸。

        “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脾气太差。”少年使劲挣了他的手仍旧没挣脱,只看到他莹白指尖仿佛点点光亮,月华散落,他的长发如瀑落下在肩头,一时分不清是月光清冷还是银丝光亮。

        “果然还是个臭小鬼。”他喃喃自语,松手后抱臂看他,“喝了一点酒就不行了。”

        “喂你这家伙给我站住!”

        他追了上去,却连黑衣人的衣角都抓不住,只见得他一跃上了枝头,又借力而起,翻墙而去。粉白花瓣被他震得轻轻摇落,那个人离开前回头一瞥,还是只看得见形状优美的下颌和水光潋滟的唇色,银发披散出来几缕,任凭少年如何也想象不出那张黑压压斗篷下有怎样一副堪比春光的面容。

 

        “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杀无生啊……”白发的盗贼手上摆弄着洁白的鸟羽,这还是他下午从剑客手中截走酒盅时从对方头上顺手牵羊过来的。鸟绒若轻絮,在他手中轻轻抖动。

        如果不是今天杀无生提起酒的味道,他恐怕都快忘了当年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掠风窃尘做事向来随性,却不料当事者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当年的酒入口滋味究竟如何他已然忘记,就连当年月下少年怎样一副羞赧光景他也再不记得,只依稀记得入口时少年嘴唇绵软,有不同于冷硬面孔的不同一面。

        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得很。

 

>>> 

        此后几年,掠风窃尘断断续续从江湖上听闻了关于青年剑客的事情。多半是伴随着死亡和残杀,如同他那个命里带煞的名字。比如他今天踢了哪家武林大家的道馆,明天又屠了哪一家剑庄满门,或者是路上遇见哪一位佩剑的剑客,无冤无仇,也被他斩杀当场。

        传说越传越神,传到后来,青面獠牙、恶鬼罗刹的形容都实在太过婉转。凛雪鸦在一旁听对桌讲得唾沫横飞,精彩程度堪比城西桥头的说书人,忍不住扑哧一笑,想起的却是记忆中少年的苍白唇色和青年人的端庄面容。

        “传言不可尽信啊。”他敲了敲手中烟斗,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关于掠风窃尘的传闻也很多,比如他男女不定,色相无形、轻功卓越,踏雪无痕,当然虚虚实实的传言里,有一条大众都深信不疑——凡是被他看中的宝物,都必将落于他手,从无例外。

        但是同为江湖传说的两人,自此后却很长时间再未遇见。

 

        后来某一天,闻名江湖的大盗掠风窃尘为了盗取一本剑谱,潜入江湖闻名的落剑山庄。山庄以机关精巧闻名,为了此行,他做了不少功课和准备,然而直到他夜晚立于山头前,才发现所有准备都是徒劳。

        因为凛雪鸦面对的,是一整座熊熊燃烧的庄园。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这个认知甚至让一向自视甚高的凛雪鸦有些愣神。

        就在他准备踏入山庄,一探究竟的时候——毕竟藏宝阁处境隐秘,水火不侵,就算是漫山大火,也不一定能动藏宝阁分毫——他见到了从山庄里走出来的人。

        一身紫衣,黑色大氅,紫色长发连结成辫坠于胸前,余下长发以鸟羽簪住,高束后在后背披散开来。年轻的剑客脸上还有新鲜的血渍,紫色长衣后摆已经被血浸湿,火舌舔过的地方残损不全,但是他却不显狼狈,脸上还有杀戮过后尚未褪去的麻木和血腥气味。比起前几年初见他时更加深重的戾气,硬生生将那张称得上俊秀的脸化成了在世修罗,也难怪坊间传闻里,杀无生总是恶鬼。

 

        白发的盗贼一时晃神,竟然就这样直面紫衣的杀神,那个人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来,双剑在他手中嗡嗡啼鸣,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山庄大火,宛若修罗在世,已经早就没有了当初那个月下面容酡红的小小少年的影子。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与自己擦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和一身的戾气威压。

        风中没有桃花香,天上也没有白月光,他一步一步,双手执剑,远离了凛雪鸦的视线。

        两人错身而过,他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对他说上一句话。

        剑鬼的心中从来只有剑,他心无旁骛,奉上己身,以杀证道,以死论剑。

 

        凛雪鸦心中突然觉得怅然若失。

 

        江湖大盗掠风窃尘当然是如愿以偿,盗了那一本传世的剑谱,只是没过多久就兴味索然,将它随手丢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于凛雪鸦漫长无尽的生命而言,能够激起他斗争之心的,永远都是下一个还未到手的宝物。

        而后来他也曾因为百无聊赖,去调查过那一晚落剑山庄熊熊大火的细节,他才知道是杀无生头天便下了战帖,请求落剑山庄庄主一战。可惜当时名震江湖的老庄主已经过世,而新任庄主懦弱糊涂,听信江湖谣言,担心剑鬼杀无生屠他满门,疯魔之下竟然自己先屠了庄中亲眷老小,又一把大火烧了山庄整座后山,只留自己一人独坐高堂,等待叩门而入的杀鬼。

        而后来江湖中关于杀无生屠戮满门的传说,恐怕也是觊觎山庄藏宝阁的小人们找的托辞。

        难怪那时见他独自一人走出时,明明满身杀气,却落寞至此。想来也是这一场决斗无法尽兴,心中怅然阴郁。

 

        剑鬼杀无生,所求不过剑道至理,可惜江湖中人皆言他凶残、暴戾,他不求众人理解,却也偶尔觉得孤独。

        无人可诉,无人愿听,他有时会想起那年春日的下午,他生平第一次与人拼桌,吃了一口滋味甜腻的桃花酥,又饮了一杯味道寡淡的碧水茶。其实现在想来,不管是甜腻滋味还是寡淡滋味,他都不排斥。

        只是几年前他去酒楼喝酒,只需要包下一层的阁楼,而今他故地重游,依旧是去栖凤楼喝酒,整栋楼的人都作鸟雀散,他还需得付店家整栋酒楼的包场钱。

        一人饮酒,易醉,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是独行的杀手,不能将命门暴露于人前。他独饮过天下的美酒,却怎么也尝不出那年月下的银发男人,喂在他口中的新酒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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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指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那把剑只是被他轻轻握在手里,在雪地上曳出细细长长的痕迹。现在恐怕哪怕只是一个垂髫幼童,都可以轻易从剑鬼杀无生手中夺走他视若生命的宝剑。

        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加迟缓。他的身上多是些细细碎碎的零碎伤口,大多是这一路自己一个人拖着身体跌跌绊绊磕碰出来的。但是他的腹部却有一道巨大狰狞的伤口,一剑劈开,断面整齐。将外袍撕下绑紧,又用另外一只没有握剑的手压紧伤口,不一会儿手上就湿乎乎一片。

        冷,他现在只觉得冷,就连痛觉都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冷意里消磨干净。大量的失血让他昏昏欲睡,体内热量的丧失让他更感觉寒冷。他甚至怀疑自己还不用等到血流干净,就会先冻死在这片冰天雪地里。

        月光撒落,地面的细小冰晶反射出如梦似幻的光泽,像是那一年的春天,风那么温驯,把草木和桃花的香气带来他身边,也把那个有着银色长发,指尖莹莹如白雪的男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男人偷了道馆的一坛酒,又将酒坛摔碎在地上。他喂给自己的那口酒很烈,烈到后来他走遍了天下,尝尽了烈酒,却也再尝不到如此辛辣到让他整颗心都滚烫的烈酒。那个人的唇也温暖,像是桃花瓣落在他的唇间,又像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拥抱,剑鬼杀无生此生永远不可能从旁人身上索取到的拥抱。

        不断地旅行、挑战,杀人,或者是被杀。遇见值得为之一战的对手,拔剑、刺穿,极致的满足后又是巨大的,永远都无法填补的空虚和裂痕。不过是一日又一日,如同今日这般的循环往复。

        这就是剑鬼的人生,是他从被邪鸟鬼鸟的啼鸣呼唤中出生时,就早早注定的命运。

        但就算是此生已经决意以身殉剑,以死证道的剑鬼,偶尔也会觉得孤独。也会在挑战完了一位当世剑客,负剑下山,在不经意停下脚步时,望见漫山遍野盛放的桃花,在掌心接下一片花瓣时,会突然地在内心萌生出一个微小的愿望。他也会忽然有某个瞬间,想要告诉身边的某个人,告诉他,山间的桃花开得多好,多像他还未曾离开师门时,开在道馆练武场前的那一棵。

        他也会在偶尔的某个时刻,当他独坐在偌大酒楼靠窗的座位,当他悟出了剑道上的半点所得,他也会下意识地举目四顾,内心中的倾诉欲望如同火苗一样燃起,又迅速如同夏夜的萤火一般熄灭。

        这么多个偶然的、无意的时刻,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穿插进了他为求剑道,心无旁骛、一意孤行的生命当中。

 

        雪花细小,无声降下,像是温柔的死神一般亲吻他的脖颈和脸颊。剑客的神色淡得像烟,傲然又萧索,甚至见不得死亡的痛苦和绝望。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如一张白纸,淡色的唇失去血色,他杵着那一柄足以令天下人胆寒的宝剑,整个人的背影却摇摇欲坠,如同被暴雨冲刷得只零破碎的蝴蝶。

        绝望又美丽。

 

        凛雪鸦遥遥而望,遇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剑客。

        他的右手掂着一壶酒,左手撑着伞面绘竹的新伞,身姿优雅,脚步极轻,锦衣华服,厚重大氅披在肩头,下摆坠在松软雪地中,行走路上扫出肉眼不察的细微印迹。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在你不期然的时候撞见当年的故人。

        一期一会。

        当时为捉弄他而随口谈起的茶道还言犹在耳,那个人眉头微蹙推开食盘的模样也历历在目,包括他的声音、他的表情,和那一日烂漫的春光和他发上鸟羽的轻轻晃动,晃得他心旌摇曳,鬼使神差之下摘了那人头上发饰,收回囊中慢慢把玩。

 

        原本这些年过去,他已将他渐渐淡忘,却不知道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撞见。剑客似乎受了伤,伤得还不轻,就算离了这么远,他依旧能够闻得见风中的血腥气味。

        要上前去吗?但是凛雪鸦心中清楚,他绝对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他的天性里冷眼旁观的成分更多一些,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剑客,就算杀的人多了些,在白发的盗贼眼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他还是走了上去,一步一步向前。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

        他越走越近,散漫无边地想。

        现在也没有潋滟的春光,桃花香也没有。

        缎面精细的长靴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也不是酒楼。没有阁楼靠窗的座位。

        没有桃花酥,没有碧水茶,什么都没有。

        只是在一条空荡长街的尽头。

        和一个满身是血、神志不清的剑客。

 

        他低头,看向已经仰面倒下的年轻剑客。凝结的血渍污了他那张端秀的脸,就连气息都快没了,口中已经看不到呼吸吞吐的水汽。他的脸上一丝痛苦也没有,表情淡得像烟。

        有一瞬间凛雪鸦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弯腰凑近,看到了男人起伏微弱的胸口,被长剑豁开的衣物和渗血的伤口,将洁白的雪地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他的紫色长发失了约束,披散铺陈开来,被雪水打湿了贴在脸上。

        凛雪鸦有一瞬间的愣怔。

        褪去了所有外表的凶狠和杀伐之气,只有这个时候,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剑客的身影,他此刻安静到近乎驯服的表情,才会让凛雪鸦想起多年前那个剑术道馆里,曾经双手握剑,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小少年。

        端秀的脸,微蹙的眉,紧紧抿起的唇角,还有欺负到狠了的时候,发红的眼角和脸颊边堪比三月桃花的艳色。

 

        头发被扯住,有一瞬间的轻微疼痛。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像是渎神一般,在银亮的长发上留下了污渍。

        近乎于丧失意识的男人挥舞着手,胡乱间纠缠上了一缕垂下的发,凛雪鸦也不生气,将他的指节一一掰开,轻声哄诱他松手。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吊子剑客。

        自认为杀道即是剑道,还傻乎乎要以身殉剑什么的,到处找人比拼、踢馆,受伤了也好,输了也好,赢了也好,丢掉性命也好,像是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兽一样四处闹腾。

        简直就和当年那个明明知道打不过自己,还是手握剑柄,执拗站在自己面前,妄图挡住自己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剑鬼杀无生的内心还是稚嫩,毫无长进。明明是个除了剑以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人情世故都不通透的剑痴,却还是莫名遵从着人间的规矩,有人因为害怕自己要走,让他们走就是了,居然还因为毫无意义的同情心,老老实实送了掌柜酒钱,就只为了在阁楼靠窗的位置上喝上一下午的酒。

        无趣得很,可笑得很。

        简直可笑得,就要让见惯了世间奇珍异宝的大盗凛雪鸦,激起太久都没有波动的好胜之心了。

 

        但是如果他死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

        白发的盗贼有些发愁地看着地上的剑客。他的伤很重,如果把他丢在这里不管,或许会真的死掉也不一定。

        但是没关系,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死掉了,那么他也不值得自己去偷取了。

 

        银发的盗贼直起身子,施施然准备离开,却又被那只手抓住了鞋面。

        青年干裂的嘴唇翕动。

        凛雪鸦弯下腰,挑起了眉。

        “酒……酒……”

        大概是即使是封泥存在也依旧浓郁的酒香刺激了剑客,就算神志不清了,却也还记得。

        凛雪鸦有些失笑,今晚乘兴得来的一坛好酒,倒是被地上这人给看上了。

 

        掠风窃尘轻轻抖落了伞上雪花,又将它与酒坛一并放下在青年身侧。他小心替杀无生拂去面上雪花,动作优雅细致,就连那双经常充满了戏谑讽刺的猩红眼眸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太过温柔,竟然也能觉出几分款款深情的味道。

        伞面正好遮住剑客苍白的脸,不然等雪再多下一会儿,再下大一些,或许他就会被埋起来,到时候不用冷死,也会窒息而死了。

        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剑鬼杀无生,黑道上排名第一的杀神,居然就被一场雪给埋死了,这个消息传出去多可笑啊。

        银发的青年想到这里,自顾自地笑出了声,直起身子将斗篷披上,踏着一地的雪和破碎月光,走向了来时的路。

        一坛酒,一把伞,已是这一晚他能够给予剑客的全部。

 

>>> 

        之后有大约小半年,江湖上剑鬼杀无生的故事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等到凛雪鸦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已经是来年开春,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候了。

        有人说他消失的这半年是去闭关练剑了,有人说是他得了落剑山庄的绝世剑谱,找了个无人地方参详去了,也有人说他是受了重伤,躲避仇人追杀,养了足足半年才把伤养好。

        江湖上排名第一的剑客杀手,就这样又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武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掠风窃尘在这半年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取了两件稀世珍宝,而现在,正在计谋盗取第三件稀世奇珍的途中。

 

        “听说这次薛家的灭门惨案也是杀无生做的。”

        “哇,这人果然是狼心狗肺,听说薛家二夫人身怀六甲,也下得去手?”

        “毕竟是杀手啊,只要有钱,什么都会干,当年的落剑山庄不也是吗?听说庄主求了好久,他还不是一把火把山庄烧了个干干净净,藏宝阁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抢出来。”

        “对啊,还有桂芳堂的妻儿老小……这种怪物,是没有心的。”

 

        四周讨论的声音窸窸窣窣如蚊蚋,像是生怕被当事人听见而刻意压低了声音。银发的盗贼执着精致烟杆,听闻消息时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里,究竟掺杂的水分有多少本就有待商榷。江湖上的仇杀、情杀,抑或是因钱财而起的纷争,当有见不得光的事情发生时,就全都推到剑鬼的头上。反正他就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而当事人对这些栽赃污名从不辩解,也从不在意,于是由得雪球越滚越大,江湖人听见传闻时,也不辨真假,一听说是杀无生所为,便觉是理所当然。

        无知又愚昧。

        而真正的剑鬼呢。说来可笑,却是一个单纯到有些傻气的人。

        杀无生没有心吗?但是凛雪鸦却知道,他会与人同桌对饮一个下午,会因为自己到来吓跑了整座酒楼的客人而付给店家足够包下酒楼一天的房钱,甚至在更早些的时候,他还会因为陌生人的调笑而脸红,会因为生平第一次喝酒而呛到,会明知道打不过对手,却还是傻傻握剑站在前方,妄图能够拦下偷酒的盗贼。

        但是他却又确确实实在杀戮,他在不断地比剑、决斗、杀人,比试的最终结果,不是他被对方杀死,就是对方被他杀死。没有转圜余地,没有中间地带。他的剑术不存在犹豫也没有怜悯。他在极致的死亡和危机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探求剑道的真理和剑术的极限。

        他应当是生来就应当与死亡为伍的,他应该是一出生就沦落地狱的。臭名昭著、恶贯满盈才是与他相符的名声和盛名。但是偏偏,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这个年轻得不谙世事的剑鬼,却偶尔会露出让人看了发笑的表情。

        那一年落满大雪的长街尽头,他一个人,披着月光,杵着剑,一步一个血脚印,蹒跚地走。走在大雪纷纷如柳絮的街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走得义无返顾,走得决绝,走得孤单又萧索。

        那时的凛雪鸦想放声嘲笑。

        你难道是后悔了吗?后悔走上这条路了吗?在这样无趣的杀伐和日复一日的循环里,终于是感觉厌倦了吗?

        这样一个半吊子的,不成熟的剑客,分明是有趣至极又可爱至极。他简直忍不住将他划入自己下一步的计划里。

 

 

>>> 

        剑客站在道馆前,天色还尚早,道馆还未开放。木漆的门槛和铜环的扣锁,当年觉得遥不可及,如今已能轻松跨过。

        风里隐隐有花香,是桃花香。有一枝春花探出了头,在高墙处招摇热闹地笑,像是那年月下,那个人站在枝头,对着自己勾起的唇角。

        杀无生闭了闭眼,想把这些情景从脑中驱逐出去。

        决战在前,他需要摒除杂念。

        养他育他的师父,是上天赐予他的恩惠,也是他的业障。

        唯有跨过这道坎,他才可以生,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死。

        只是花还在笑,笑声不歇,变成了那年他偶然经过栖凤楼,生平第一次与人对饮时,那个陌生男人爽朗开怀的大笑声。

        有花坠落在指间。如轻絮落于玉盘。

        桃花向来不懂得人的多情和无情,它从来不知道剑客这般看似缱绻缠绵的手,曾经沾过污秽,也染过血腥。

        如今又温柔承载它的降落。

 

        “这里的桃花酥和碧水茶很不错。”打马经过小镇,栖凤楼依旧。满城柳絮飘飞如雪绒,春花烂漫处送来草木的清新香气。没有了声名狼藉的杀手,这条街才显出了真正的热闹和鼎盛。

        “你对这里很了解嘛。以前来过?”同行的殇不患摸了摸下巴,看了眼刻着“栖凤楼”三个大字的门匾招牌,出声问道。

        “从前旅行时曾经经过,托某人的福,渡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白发的贵公子勾唇微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我们上去歇一歇吧。”

        “总觉得你这家伙盘算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殇不患很明显已经对白发青年的招数很有提防之心。

        “只是歇息而已,虽然在下皮糙肉厚无所谓,但是丹翡小姐一路上风餐露宿,总该好好吃上一顿饭补充体力吧。”

        莫名被拉出来挡枪的少女愣了一愣,对上两人探询的眼神,想想自己还真是累了,只有颔首:“那么多谢鬼鸟公子好意了。”

 

        小二殷勤端来的是白发贵公子极力推荐的桃花酥和碧水茶,丹翡尝了一口正想称赞,却见银发的青年罕见地蹙着眉头。

        “味道不好吗?”

        “……也不是,只是总觉得同在下当年的记忆有所偏差。”

        难得见到这个男人苦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殇不患嗤笑了一声,手腕翻转将茶水抿进喉咙:“大概是睹物思人吧。你当年的那个‘某人’不在这里,也只有我两人在这里陪你,你当然吃起来不对味。”

        凛雪鸦没回答。想起的却是那年,自己诓骗年轻的剑客吃了一口桃花酥又喝了一口碧水茶。

        “太甜”和“太淡”,是他仅有的两句评语。

        绣纹细致的半边面具下,眉心皱起,眼睑微敛,口中是和普通人一般无二的随口抱怨。

        窗外无边春色,日光倾城,风中送来纷飞柳絮和桃花香气。

        那时他就着剑客咬下的位置吃了一口桃花酥,只觉得齿颊生香,当真是人间美味。

 

        “酒有什么好喝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的耳边响起那人的调笑声,尾音上扬,笑意勾绕,他惊起四顾,却只见得紧闭的道馆同墙头上热闹的桃花。

        半年前他重伤昏迷,醒来时仍旧身处冰天雪地之中,无人来扶,无人来救,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空荡荡。只是睁眼时,视野里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竹,竹枝青翠嫩绿,正好替他挡住一场大雪。而身侧一坛尚未开封的新酒,麻绳和封泥还好好固定在坛口。

        他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睑,强自支撑坐起来,身体碰倒了油纸伞又小心拾起。年轻的剑客拎起身边的那坛新酒小心揣在怀里,如同怀抱一个易碎的温柔美梦。

        只是哪怕他再小心翼翼、踉踉跄跄,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得麻木迟钝的手也还是抱不住一个酒坛。那坛酒在他再次跌倒时磕碰在了哪户人家的台阶之上,声响剧烈,酒香浓郁,恍若一场大梦初醒。

        而那一把油纸伞,也在之后不久的一次决斗里,被对方的剑势绞得粉碎。

 

        “鬼鸟公子,你的心情似乎看上去很好。”到底是少女,心思缜密,即使是凛雪鸦一贯的面孔,丹翡也能够看得出他的心情不错。

        埋头苦吃的殇不患闻言抬头,瞬间变了脸色:“你这家伙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多半都有人要倒霉了!”显然已经荼毒太深。

        化名鬼鸟的大盗笑而不语,只是将烟斗在指间习惯性地翻转了一番——他谋略计划时总是会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他又想起了那个初生稚嫩的荒唐剑客了。在谋略计划时,他总是专心致志,因为他想要夺取的珍宝总是伴随危险,凛雪鸦自傲,却不自负。但是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在谋划的时候不自觉地想起他。大概是如同殇不患所说,故地重游的关系?他甚至在刚才想将他加入到自己的计划中来。

        他猜测那个人会吹笛,因为那天从他破烂的衣襟里露出了半截短笛。要过魔脊山,总得需要一个人吹响回灵笛。回灵笛在老师廉耆手上,想办法让他送来就是了,然后以酬金邀请杀无生加入,他是杀手,不会拒绝高额的佣金。

        然后再同狩云霄汇合,刑亥虽然和自己有旧怨,但是妖魔也有软肋,想必拿捏也不会太麻烦。等到宝物偷到后,再以保镖的名义雇用他当自己的打手。黑道第一的杀手到底佣金多高自不必说,但是没关系,钱的话掠风窃尘给得起。然后用四年,不,最多三年时间,他一定能把剑鬼杀无生的宝物骗得一干二净。

        他耗得起,也筹谋得起。掠风窃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像是蜘蛛一样慢慢织网、慢慢靠近,只为了下手进食时,猎物惊恐挣扎的那一个瞬间。

        光是想到那张从来都阴郁的脸上表现出的愤怒和羞辱,想象着那张秀美端庄的脸上面具跌落碎裂,想象他一身血污,陨落尘泥,眸中凶光似绝境困兽,就觉得心里愉悦得不得了,欢喜得不得了。

        这是属于怪盗掠风窃尘的恶趣味,也是他如今臭名昭著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在名为掠风窃尘的怪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刻,他甚至在还未完成眼下这项偷盗目标时,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下一个目标的构筑和计划。

 

>>>尾声

        当夕阳缓缓落下终幕时,耳边响起了鸟类的啼鸣,那种毛骨悚然的啼鸣之声,像是刻在命里的,阴毒不祥的诅咒。紫发的剑客握紧手中长剑,双剑嗡鸣,似有回应。

        黄昏,酉时,道馆的门缓缓开启,发出陈旧喑哑的声响。

        门中肃穆站立数十弟子,人群涛叠,台阶之上,是养他育他十数年的恩师铁笛仙。是他今日一战的对手,也是他宿命的终结。

        他抬脚跨入道馆,从前光景,历历在目。

        墙头的桃花多情,尤是不自知地往下坠落,落入泥土,终将化为尘埃。

 

        “这一家酒楼的饭菜确实不错,多谢鬼鸟公子款待。”少女心底明净,没有凛雪鸦这么多花花肠子,自然以为吃饭就只是吃饭。

        殇不患也懒得多说,只说了一句“走吧”,便勒马往前。

        这是边陲最后的一个繁华小镇,再往前他们就又得风餐露宿。鬼鸟说前面有人接应,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他也不问,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是明知被坑骗,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而化名鬼鸟的盗贼,将胸中计划又重新制定了一番,也心情颇佳地整理行囊,准备出城。

 

        “听说了吗?剑鬼杀无生这次的决斗对象是他的师父铁笛仙!”

        “居然连‘剑圣’都敢挑战,不要命了吗!”

        “铁笛仙还是他的师父,就连自己的师父都要杀,这种人果然是狼心狗肺。”

        “死了才好!”

        “决斗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现在啊,估计已经分出胜负了吧。”

 

        “万剑琅音。”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剑技也是如此。

        “神籁无响”后紧接着的是光华璀璨的耀眼光芒。在那一瞬间光芒刺目得让杀无生不得不闭上双眼暂避锋芒。

        那并非黑暗,却也并非光明。光芒万丈处反而虚无。

        师父是他迈不过去的高坎,差一点,就差一点。终究他的心中有软肋,他还化不成一柄真正的剑。

        被一剑刺穿心脏时,他错觉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

        “杀无生啊,老朽未能将你引入正道,是为师的责任。”这是来自抚养他十多年的师父,最后的恩情和叹息。

        他想说他的剑道没有错,但是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沫喷出,溅上他的前襟。

        双剑嗡嗡作响,似啼凤生前最后的悲鸣。

        以死证道,以身殉剑本就是他的宿命。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从出生开始就定好的宿命中拯救出来。

        他本身就应当是一把剑,不识尘世寒暖,不懂人心孤寂,不晓愁苦,不知伤痛,也从不言悔。

        眼前白茫茫一片。

        像是少年时的清亮月华,像是青年时的烂漫日光,又像是那一年的雪夜,那个人垂落在自己脸侧的银白发丝。

 

        “你又怎么了?”往日虽然也是优哉游哉,但是今天却好几次魂不守舍,就连粗枝大叶如殇不患,也觉出了银发的男人有些不对劲。

        “鬼鸟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

        “无事……”

        像是完美的锦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样,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男人心有所感地勒住了马,往后回望了一眼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镇和那栋繁华的栖凤楼。楼上人声鼎沸,城中有飞絮落花飘洒,黄昏时分日光依旧烂漫,倾泻了他一身的暖意。

        当年也是这般的天气,他同年轻的剑客在空荡荡的阁楼上,喝酒闲聊,平白消磨了一个大好的春日时光。

        丹翡看他神情忧患,以为他要拍马回程,谁知他却只在马上握紧了缰绳,突然问了她一个她听不懂的问题。

        “你知道什么叫做一期一会吗?”

        “……什么?”

        他也不作回答,只是神色郁郁,似忧伤,又似愤恨,相比起往日从从容容的优雅形貌,已是失态。

        然后他一拍马背,骏马疾驰如飞,将其余两人甩于身后,竟是毫不停歇,再也不看身后景色一眼。

 

        一坛酒,一把伞,最终成为凛雪鸦所赠予杀无生的全部。

        “一期一会”,走到最后,竟成谶言。

        —Fin.///

FT:

这篇的节奏好糟糕……最开始担心写不出东西,特意把前面的节奏拉慢,然后后面发现我想多了就变成了头重脚轻orz

梗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凛雪鸦还没来得及坑杀无生的话会发生什么。如果这一辈子,杀无生都能够这样不识爱恨,不尝人心,不懂背叛,不知愁苦地过下去,到处挑战、踢馆,死在谁的剑下。他没有见过光明,所以不会知道自己身处黑暗。他没有体会过陪伴,所以不会知道孤独磨人。他没有遇见他的阿喀琉斯之踵,高悬于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来不及落下。

而于凛雪鸦而言,对他来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他这一生,恐怕都是在不断地追求当中度过。得到的同时也是舍弃。所以于他而言,一份刚刚引起他兴趣的宝物,还来不及偷到手中,就被毁灭了。可能只有这种情况下,他才会记杀无生记一辈子←已经被虐到疯魔的我orz

PS:我觉得最后结局挺好的,因为在原著结局的衬托下,同人不管再怎么玩梗都会觉得是HE。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同人斗不过官方”和“官方逼死了同人”。

03 Ma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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