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青梅枯萎,竹马老去,我爱过恨过的墙头都像你。
 
 

凛杀-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

文/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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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第一次见到杀无生的地方很有趣,是同那个气质泠然、骄矜高傲的青年一点也不相符的场所。

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座名叫栖凤楼的娼馆。

被老鸨亲卝亲卝热卝热地带上前来,女人脸上的脂粉随着她花枝乱颤的笑容簌簌往下掉,在看到男人漫不经心伸出的五个手指以后,这个笑容更加达到了巅峰。


“那么,请您慢用。”

如同上好的珍馐佳肴被精心装点,拼盘包装端上桌来,供客人品尝。而被呈上来的青年,就是那一份珍馐。

说他是青年,其实有点过,说是少年,又不尽然。大概十八卝九岁的年纪,正好处在微妙尴尬的割裂点。剑眉星目,身材颀长。松松垮垮的紫红袍子底下,有卝意无意地露卝出一对精致小巧的锁骨。他赤足踏入室内,短短几步路,娉娉袅袅的模样,白卝皙修卝长的双卝腿在下摆处若隐若现,让人浮想联翩。

偏偏有着这样一副诱人躯体的青年,神色姿态却极冷。尖削的下巴微微昂起,一双丹凤眼,向上挑卝起的却不是多卝情,像是收不住的刃,剑锋入眉,去势未尽。这样一张脸,美则美矣,却太过锐利。像是刀刃,极冷,极艳,看久了会被他的冷意冻伤。他不似寻常小倌一般施以厚重粉黛,于是这张脸上的锋利更加没遮没拦,就连那青白得不似常人的唇色,也为这冷意平添了几分颜色,仿佛是寒冬里的白梅,冷峭自矜,三尺之外就会将人割伤的戾气。


男人撑着下巴,看青年走到自己面前,俯身、跪坐,双手卝交叠在膝盖处,宽大衣袖外露卝出同面色一样隐隐透着青白的指节,白如青玉,指尖却偏偏是一点紫,妖卝媚得同他整个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拜身,送上名帖,打开来是带着桃花香的信笺,用沾了花汁的墨写就的寥寥数字。

字迹却狂傲疏朗。

“鸣凤。”男人低低笑了一声,在舌卝尖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抬头时端视了一下青年的脸。

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像是一尊藏在屋中,供人品鉴的精致偶人。

“掠风窃尘。”凛雪鸦随意点了点头,也算是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那么,您当如何?”青年这才开口,他的声音不悦耳,没有这个年纪的人应当有的清越,反而有些沙哑低沉,不如啼鸟啁啾,也不知是如何当得起“鸣凤”这般的雅号。

“你会什么?我听说栖凤楼中的相公们都是当得起一方独绝的。”这已经是一句不算客气的诘问,男人好整以暇,觑了眉眼去看对坐的青年。

“……我会吹笛。”青年默了一瞬以后回答,却不生气。看样子被教养得极好。

男人这才展了眉眼,随手一挥,示意对方可以开始。

青年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支笛子,青绿色的,刻着些花鸟鱼虫的纹饰。

那是极悠扬的乐声,从起调开始,凛雪鸦就挑卝起了一边的眉头。

青年随意束了下紫色的长发,簪发的鸟羽在微弱的风里微微摇晃。他吹得很认真,低敛下眉目的时候,那种从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也消减下去不少,冰消雪融,云销雨霁。像是冬日,暖融融的阳光底下,墙脚处的一株白梅,冷香沁心,却不逼人。

他的睫毛很长,一片鸦色底下遮盖住了他的眼睑,一眼看去,居然能让人觉出些温柔的味道。

这支笛的音色很好,吹笛人的技术也很高,所以一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调,也吹出了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的感觉。


“很不错。”一曲终了,凛雪鸦拊掌,真心赞叹道。 

他是一个挑剔的人,虽然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但是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讲求精细,所以就连逛窑子这种一熄灯,谁都一样的皮肉买卖,他也一定是要上号称全东离最好的娼馆来狎妓。

反倒是青年本人,青涩得很,那副冷傲的做派不似作伪——因为当一支曲子吹奏完毕以后,他竟然就将凛雪鸦这个贵客冷落在了当场。

“你总不会是第一次接客吧?”凛雪鸦看到青年又端端正正坐在对桌,原本以为是个性傲慢,不屑与人说话,正打算调笑几句时却见他的手指用卝力蜷起,隐隐蹦出青筋,那双缺乏血色的双卝唇也被他无意识咬得红艳艳一片,于是思索一番才知晓他是在紧张。

了解到了这点以后,凛雪鸦抽卝出烟斗,填入烟丝后敲了敲桌沿,忍不住哂笑了一下——他向老鸨提出要求时,并未特别点名必须是雏儿,有些男人一定要干净没开卝苞的,他却无所谓。甚至有时会觉得有些才接客不久的太过青涩,虽然他不是那些有扭曲性癖的变卝态,但是也总希望对方知情识趣些才好。

大概是这句玩笑一般的话刺卝激了青年,凛雪鸦才抽卝了一口烟就见到青年起身。

桌上的酒壶被他端起,一改刚才的端正坐卝姿,他单手撑过半边身卝子倚在矮桌上。一手高举酒壶,他仰头张口,晶亮的酒液直接倾倒在了口卝中,浓郁酒香四溢,说不出的潇洒恣睢。

青年饮了一口便放下酒壶,目光对上凛雪鸦时,男人的呼吸也滞了一滞——因为酒气蒸腾,青年青白的脸乍然染上了桃李将开的艳色,单薄淡色的双卝唇在酒液的浸染下显得丰润欲滴,而惹人遐想的胴卝体就裹在这身紫红色的长袍底下,白卝皙修卝长的双卝腿交叠着跨过矮桌垂落半空;这原本就是一副让每一个男人都血脉贲张的画面。偏偏他的神色却还是冷的,极冷情,极艳卝丽,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在青年的身上达成一种奇妙又违和的统卝一。

然后鸣凤俯身下来,那张越来越靠近的冷峻却秀美的脸,在贴近到凛雪鸦的前一刻,男人才终于看清——一直以为寡淡的眼睛,原来是红色的,黑色的瞳孔底下藏着细微的一点红,纯正的红色,此刻不断放大、加深,像是上古时候自天界劈下的神火,焚烧万物,燃得炽烈。这么冷峻骄矜的一个人,却有一双灼灼艳艳似桃李的眼睛。

在他走神的那一刹那,青年已经轻易撬开了他的唇,口卝中一阵清凉,转瞬变作辛辣。满口的酒香,还有那两片似乎怎么也捂不热的薄唇。

男人动了动睫毛,他们两人贴得这般近,近得他可以感觉到细长的睫毛刮擦过青年的脸。因为这个动作,青年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只是因为酒意,这一眼毫无威慑力,似嗔还怨,倒是风情无限。于是凛雪鸦从喉卝咙里溢出一声轻笑,捏了捏青年的腰,因为这个动作,那个人的腰软卝了一软。

于是他一手捏住青年下巴,另一手趁势搂住青年,察觉到男人意图的时候,青年不满地挣了一挣,却被男人反客为主地用舌卝头搅进他的口腔,辗转碾磨过口腔各处和齿列,他的全身很快软得不像话,再清卝醒一些的时候,男人已经将他从矮桌上抱进了自己怀里。而那口酒,却还在他口卝中,迟迟没有咽下,反而是男人那条惹是生非的舌卝头,极尽卖力地逼着自己和他纠缠沦陷。


“咳、咳……”直吻到七荤八素、头晕目眩,那张青白面孔也显出不正常的血色,男人才放过他,青年一脱身就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凛雪鸦的手牢牢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卡着喉卝咙咳嗽了好一阵,也不知道刚才那口酒到底是入男人的口卝中更多,还是入自己嘴里更多。

“掠——风——窃——尘——”这四个字被咬牙切齿地叫了出来。那双深红色卝眼睛里迸发出怒火,星星点点像是远方的烟火尘埃。

凛雪鸦似是极满意青年这样的神色,被这样一双漂亮眼睛和这样一个冷艳美卝人注视,不管是哪个男人都该极有成就感,就算是见惯了风卝月的掠风窃尘也不能免俗。所以他心情大好地用一只手挑卝起了对方的一缕头发,握在手中,闭目轻嗅了一下。

原本簪发的鸟羽原本就束得不牢固,在刚才一番激烈动作里滑落下来。一头紫色的长发倾了一肩,因为男人的动作,他自己这时才发现。即使是身为男倌,这种色卝情挑卝逗意味十足的动作还是让青年腾得一下烧红了脸,火烧云直直烧到脖后颈,男人原本还想逗他,这次却被他用大得超乎意料的动作推开了。

“你……你……你这个混卝蛋!”几乎像是远离什么可怕事物一样,青年几乎是一下子跳弹了起来,他用手背使劲揩卝擦着嘴唇,弄得比刚才更红更肿,脸也是红扑扑的,神色中满是羞恼和气愤,哪里还有最最开始时候的那份骄矜自傲的气势在,倒更像是一个平白被人玷污清卝白的黄花闺女。

“哈哈哈!”因为青年的这个反应,凛雪鸦终于朗笑出声,相比起青年刚才那番动作后的衣卝衫卝不卝整,他的一身华服只是稍微起了些皱褶。他便微笑着一一抚平,看着青年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就连刚才不小心遗落在地,又被他小心捡起的鸟羽发簪都来不及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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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凛雪鸦便常来栖凤楼吃酒,每次也都是点名鸣凤。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原本以为只是普通小倌的青年却很难请,哪怕是砸下同第一次一样多的花金甚至翻倍,老鸨的模样分明动心却不敢接受。

“公子……鸣凤今日也没空。”要硬生生忍着不把手伸向面前唾手可得的金山银山很是煎熬,老鸨苦着一张脸,眉梢眼角的细纹都皱在一起,“不是我借口推脱,毕竟您出手这么阔绰,但是不行就是不行。不然您再挑挑,我们这儿什么样的人没有,您看中了谁告诉我,我一准给您送进房里去。”

 “除了鸣凤,我其他人都不要。如果鸣凤无空,那这些就权当小小心意,全部交给他吧。”说话的男人生着一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凤目也含情,笑起来便如三月春光、暖阳和煦。他银发高束、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副从从容容的贵公子做派。他生得极好,光是站在大厅里,手执烟斗、悠然含笑的模样,已然堪称姿容绝艳,硬是将一大屋子的男男女卝女给比了下去。

偏偏他的话语里语气又坚定,甚至能让人从里面觉出些温柔多卝情来。十丈软红人间道,娼馆是见过最多世情寒暖的地方。再豪爽的嫖卝客,也只会在小倌歌姬迎接时,才双手奉上礼物,也只有面前这个公子,一掷千金却连佳人的面都无缘一见,白花花的雪花银送出去,眉头也不见皱上一皱。

这样的多卝情又多金,该是迷了多少小倌歌姬的心。

而这样闭门羹的日子,便是持续了小半个月。凛雪鸦天天来,日日归,就连他那位粗枝大叶,一向对他私事毫不关心的同伴殇不患,也发觉了凛雪鸦的不对劲。


“……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在往外面跑?”殇不患好不容易逮着凛雪鸦留在住处的空隙,对方似乎在做着什么木工活,他对此不感兴趣,反倒是男人最近的外出让他更加在意。

虽然凛雪鸦从前也经常三天两头跑得不见踪影,殇不患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凛雪鸦最近的作息却未免太过规律。每日辰时起床,一定是午时左右出门,再过差不多一个时辰回来。况且他们已经在这座城市停留了太多时间。他来到东离已经差不多一年,因为形势所迫同凛雪鸦结伴已经小半年。他虽对凛雪鸦的了解不深,但是这么长时间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个男人的习惯。如果他时常迁徙于各地,或许是在物色目标,或者就只是单纯无意义的瞎转打发时间,但如果他在一座城中长住,那么就一定是猎物有了眉目,开始谋划甚至已经开始施行。

对于同行旅人的这个问题凛雪鸦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扯起了另外一个无关话题。

“殇大侠,你逛过这座城中的娼馆吗?”他问话的时候神色淡淡,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仿佛只是询问今日天气一般的随意自然。

一边的殇不患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背过气去。

“咳、咳……!你、你说什么?”眼前的事实也太过于惊悚了一些,难道说凛雪鸦这个男人,久久徘徊于这座城市不走,原因竟然只是看上了这座城中哪家娼馆的美卝人吗?

“所以,你这段时间,就是一直在……在……”也不怪殇不患如此吃惊,毕竟凛雪鸦这个男人,捉摸不透没有定型,但是无论怎样看,他都不像是一个会沉迷美色,深陷温柔乡的庸碌之辈。

“我一直在什么?”大概是觉得殇不患的表现取卝悦了自己,凛雪鸦从手上的活计中抽身出来,有些好笑地转头,看着殇不患好不容易捋顺了自己的一口气,“我看着就该是不食人间烟火,食色性皆不沾的世外人?”

殇不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人就都有欲念,只是凛雪鸦对于声色的欲念不重,他的欲念更多在无形之物,对于人性的不满足,对于人心的不满足,对于敲碎人心取出珍宝,那一刻的无上喜悦的不满足。为此他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也从不言悔。

掠风窃尘,确实人如其名。


男人的眉目雅致清淡,容颜棱角柔和,手中执着一节竹枝,在那双莹白如玉的手里,更显得颜色青翠欲滴。他半敛眉目,修卝长手指握住小刀,似乎是在细细雕刻。他想了想,又放下小刀,转而拿起身边的画笔,在竹枝上画了几笔,又轻轻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了口气。他蹙起了眉头,左看右看似乎还觉得不大满意,又抓起小刀继续雕琢。

青年只披着一件霜色单衣,随意倚坐廊前,银发过腰,随性披散,月华如水般流淌过他的侧脸,此刻他脸上表情这般的专注小心,无论怎么看,都是翩翩浊卝世佳公子,一副温柔多卝情的模样。但是同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如果剖开这个人的胸膛,在心血所在位置,大概就是一团混沌污泥。

想到从前被凛雪鸦玩卝弄过的人时,即使并非自己,殇不患的内心也腾地升起一股不易察觉的寒意。

也不知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要遭殃了。他不免有些同情地想。


“怎么,今天鸣凤也没空见我吗?”一如既往地站在大堂,对着老鸨,青年脸上的笑容八风不动也不恼,“那这花金就麻烦您转交给他,我明日再来拜访。”

老鸨还正想出言挽留,至少入厅喝上一杯再走,却听见楼上遥遥传来的声音。

“站住。”那嗓音不清越、不悦耳,反而低沉沙哑。

凛雪鸦的眸中闪过一瞬的光,又转瞬熄灭。

他倏然转身回头,只看见自己求了快一月的青年倚在栏前,手中执着一柄纸扇,扇面半开,扇柄低垂。他依然还是那身紫红长袍,只是这次系紧了腰带,脚上也踩了双木屐,长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他正蹙着眉头,神情古怪地望向自己的方向。依然是极冷极锐的面孔,美丽得像是冰冷的刀刃,一不小心就会将人划伤。

于是银发的青年便笑了起来,他不笑时唇角已然带笑,此刻完全笑起来更如三月春风拂面,眼角吊起的艳色像是桃林间的粉蝶。这般的风华绝代,堂上多少出卖色相的美卝人都是比他不过。一个极冷,一个又极艳,两人隔着一层楼,一道栏杆,遥遥相望的模样倒是当真有趣得很。

大概是被银发的客人眼里不加掩饰的喜悦晃花了眼,青年匆匆转头轻咳了一声,“你跟我上来吧,四娘,让小忆准备酒水。”

旁边是老鸨的匆忙应答。


依旧还是那个房间,这次更是连熏香也没点,青年在门前脱了鞋袜,跣足而入,随意抬了抬下巴示意凛雪鸦坐下。

他坐在男人对面,这次却不说话,按照吩咐进来的侍女端来了酒水,他也不给客人斟上,反而仍然用刚才那种非常古怪的目光看向男人。

若是换做其他人,被他用这样露骨、冰冷的目光探询,估计早就落荒而逃了。也就只有凛雪鸦,反而坦然地接受了他目光的洗礼,甚至自己动手,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你这几天每日都来。”

“是。”

“为什么?”

“当然是想看看你。”

“想到不惜一掷千金,即使连我的面也见不到一次?”青年勾唇笑了笑,笑容讥诮,眼中不见笑意。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魅力能够大到让人豪掷千金,眉头也不皱一下。再加上这个人第一次见面时候轻浮放浪的行为,所以在老鸨告诉自己,掠风窃尘再次指名自己时,他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他虽不常出门接客,但是在这栋楼里来来往往见过的人却也不少了。有多少贵卝族子弟、富家公子,为了一时沉迷的肉卝体,大把的雪花银子撒出去,又有多少数日以后就转身厌弃。所以他以为掠风窃尘也只是这其中之一。

但是他想不到青年居然坚持了一个月。

雷打不动的午时三刻,青年必会来到楼中。有时他推说自己在午睡,那个人也不恼,就在楼中吃茶饮酒。等了一下午,遣人下去告诉他自己不接客,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小物件托给下人,嘱咐转交给自己。

都是些寻常的小东西,比起他托给老鸨求见的真金白银,简直不值一提。有时是一片红绿杂色的树叶,有时是水边形状怪异的卵石,有时又是红白两色的桃花,花瓣上的露水尚晶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被自己捡回来随手放在房卝中,再过几日想起来时,花已然凋谢,又命小厮扔了出去。

于是到后来,就连鸣凤自己都没有卝意识到,他居然也会开始期待男人每日给自己送来的东西。无凭无据地猜测,漫不经心地思考,下棋打发时间的时候,饮酒的时候,喝卝茶的时候,入睡前,每时每刻,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沉浸在这样的思维里好久。

直到昨日,他收到了一支短笛。翠绿色的,摸上去还有人工打磨的刻痕,散发着竹枝的清香,闻起来还有些涩意。笛声上有纹饰,是先用小刀刻上外形,又用特制的水墨颜料描摹勾画。他握着那支笛子,仿佛见到男人坐在廊前,银发不束,外衣斜披,漫不经心地随意勾出图案,又亲手为那只凤凰点上眼睛。

他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


“那你觉得呢?”男人的声音极温卝软,同青年的低沉粗嘎一点也不一样的清越。他微微向前倾了下卝身卝子,伸手抓起青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低头亲卝吻了一下,仿佛是亲卝吻情人的唇角。

“我不管你图的是什么,你要拿走什么但凭本事。”仿佛是被男人这个动作刺卝激到了,虽然不像第一次那样暴跳如雷、仓皇而逃,青年却也侧开了脸颊。

“但是在这之前你一共送了一月份的花金,我不喜欢白白受人恩卝惠,也不喜欢欠谁东西。所以从今天开始一个月以内,你都可以直接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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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过后,凛雪鸦真正成为了鸣凤唯一一位入幕之宾。但是同旁人设想的并不完全一样。凛雪鸦同鸣凤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两人什么也不做。不谈情,不说爱,甚至就连通常恩客同相公间的狎卝玩也从来不曾有过。

青年经常像是将客人遗忘了一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喝酒、饮茶,丝毫不顾及金主的身份和感受。有时候觉得无趣了,便将凛雪鸦拖到桌前与他下一盘棋。

虽然是栖凤楼的相公,鸣凤的棋艺却很臭,臭得有时候凛雪鸦有心想让他几回都无从下手。青年输棋了便喜欢咬着唇,右手执着棋子,轻轻磕在棋盘上,一下、一下,又一下。玉石相击,清脆泠然,声音倒是不觉得难听。只是那双淡色薄唇被他咬出浅浅的一道牙印,樱红色的。两片薄唇之间隐隐露卝出一小截尖牙,莹莹的一点白,让人忍不住想去啄上一口。他紧蹙着眉头,下巴尖削,线条凌厉,整个人依旧像是寒冬的白梅一般不近人情,全身上下只有下唇被无意中咬出来的一道红赋予了他整个人可爱和生机。

便是因为这一点难得的生机,凛雪鸦经常叹一口气,伸出手来越过棋盘捉住他的手腕。

“别敲了,我教你下棋。”他的指尖温暖,触到青年的手颈,即使是夏日,皮肤也带着料峭的寒意。

“喂——这局棋——”

他的长袖拂过,黑白棋子洒落,满盘狼藉。

“反正你也赢不了我。”银发的青年笑得像一只狐狸。于是鸣凤便也抬起头来狠狠瞪他一眼。

他们有时候便这样无所事事地厮卝磨一下午。教卝导青年下棋并不算是一件有趣的差事,这个人执拗、偏激,让他往东他一定要往西。一盘棋被他下得乱七八糟,即使平日里游刃有余如凛雪鸦,偶尔也会觉得焦头烂额。

于是这时候他便会捉住青年的手,迫他将手中的棋子放下,又掌心相贴,不让他再乱动。

“掠风窃尘,你干什么!”双手被制,青年下意识抬腿踢人,被凛雪鸦轻巧巧避过。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鸣凤你的脾气真的特别差?”

青年闻言发出不耐的鼻音:“我脾气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要实在受不了,大可随时抬脚走人,反正也没人拦你。”

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便也只有笑,笑容无奈:“也不知道我是着了什么魔,看上你哪一点了。”

他说着趁着青年愣神,手指轻轻卝抚过青年的掌心和指间。从第一次见面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鸣凤的手不同于他这个人的气质,反而柔卝软、白净,完美无瑕,便是一点点的疤痕和老茧也无。凛雪鸦无事时便总喜欢攥过青年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他的掌心和指腹。

青年从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无奈,便也懒得折腾,随男人高兴。


“你要这样我还怎么教你?”凛雪鸦掏出烟斗,颇为烦闷地将烟月在手上转了一转,“你不肯好好学,要是到时候又输,又要不开心。”

“谁告诉你我就一定会输?”青年马上不甘心地诘问。

凛雪鸦看了眼对桌的鸣凤,抱着棋罐子,挑着一边的眉,往日覆在周卝身的那种冰雪料峭的寒意消弭无形,眼眸转圜间皆是独属于少年的嚣张明艳。青年心性里的跳脱不甘,此刻在这副躯体里第一次复活,并且被他捕捉。

“那你就好好学。”凛雪鸦觉得好笑又叹气,他大概能够知晓为什么即使是身处栖凤楼,其他小倌相公们个个都身负绝技,而鸣凤只有笛子这一个技能还能入人眼的原因了——毕竟不管是哪个师父,哪怕是落下凡尘的神仙,遇见这样的徒卝弟也束手无策。

几乎是半劝半哄式的,凛雪鸦再次诱导着青年学棋,等到在凛雪鸦有卝意诱导,能够不动声色让棋,青年取得胜利的时刻,那已经是差不多七天以后了。

“你让我棋!”等到青年从难得的胜利中回过味时,才意识到了凛雪鸦的真卝实之举,“哼,我不下了,这有什么意思!”

黑白棋子连同棋盘便被他说掀就掀,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玉石落地。

凛雪鸦却也不恼,反而不慌不忙地又捉住了青年的手颈,“从前我有心让你,你都赢不了我,现在却能在我让棋的情况下,半目取胜,你的棋艺总归是进步。”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夸奖还是讽刺,青年听了后当然是更加生气。眼前的男人最厉害应当是他的一张嘴巴,死人能被他说活,活人也能被他说死。现在对于鸣凤而言,大概他就属于后者,要被凛雪鸦活活气死那种。

他们两人的秉性都是骄傲,只是鸣凤的骄傲是表现在外表,无时无刻不耀武扬威的尖刺,明晃晃地告知他人,惹怒他的下场。凛雪鸦却不是的,他虽然看起来温雅无害、翩翩君子,骨子里却是傲的,游刃有余、进退有度的作风,分明就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那天那局棋下完,鸣凤在凛雪鸦离开时叫住了他。青年难得地踌躇了一下,告诉男人说,后面几天都不要来找他。

“哦?难道是鸣凤有了新欢,所以这么快就将我厌弃?”男人微微一笑,禁不住打趣。

“你胡说什么!”青年蹙起眉头,因为男人话语里的轻浮不悦,“我过几天有事,也不会在楼内,你来找我也是白搭。”

“要有这么多天见不到你了啊。”男人有些苦恼地扶了扶额头,话语里颇有些失落。

“……如果是担心花金的话,往后延期就是了。”紫衣紫发的青年见着男人的苦恼表情,有心劝解,可惜他口拙,最后兜兜转转只出来这一句,倒是弄得凛雪鸦好气又好笑。

“你……你啊,你这人真是……”他想说你这样的笨嘴拙舌、心直口快,到底是如何当上栖凤楼的小倌,老鸨又是如何允许他出来接客的。比起自己有心之下的贬损毒舌,青年毫不忸怩、直来直往的话语才是最最让人招架不住的。

他记起两人曾经喝酒闲聊,耳酣面热的时候,听青年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他家原本是某地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他自小卝便是含卝着金汤匙出生。如果不是后来有歹人觊觎家中财宝,遭人算计突逢变故,迫得卖卝身,他如今应当还是个不识愁苦的矜贵少爷。

也难怪他的脾气臭得和大少爷一般。


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话语间的不妥,青年哼哼唧唧了几下就不做声,只是装作不耐地挥了挥手就要赶人。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明明你之前可是说好这一个月里随我心意,去留不管的。”凛雪鸦摇头起身,“鸣凤你现在却这样出尔反尔。”

“总比你这骗子要好。”青年捉住了男人的错处就不依不饶,“你同我下棋,却故意让我,没意思没意思。”

“那下次我们再下棋的时候,我一定不让你,让你堂堂正正地赢我。”凛雪鸦想笑,看着青年气鼓鼓地坐在榻前的模样。

“哼,我凭什么信你?”鸣凤很显然还没消气,“你还是趁早滚吧,你这个食言而肥的骗子。”

“我总是不会害你的。鸣凤,你要信我。”他叹气,揉了揉青年的发顶,柔卝软纤细的发卝丝,同这个人冷硬的脾气一点也不相符。

“你干什么!”他生气得想跳起来,刚抬头就被男人捉住了一边肩膀。

随之而来的是嘴唇上的温卝软触感。

那是蜻蜓点水一般,不带任何情卝欲的吻。

男人缓缓直起身卝子,手轻卝抚过他的面颊,他的指尖凉冰冰的,像是早春未散的寒意。

“这是接下来几日,我向你讨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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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自己短期内都没办法再见掠风窃尘了。

从庄子里出来的时候,鸣凤第一反应想到的是这个。

伤口本身不致命,但是很深,应当伤到了脾脏,如果没有得到妥善处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倒在回去的路上。

即使经过了及时救治,他一身血卝腥气,病恹恹的样子,也是瞒不过掠风窃尘那个人精的。

紫发的青年叹了口气,他要食言了。他并不喜欢言而无信,但是形势逼卝迫他不得不如此。

说起来,倒是掠风窃尘那个男人才是满口谎卝话的骗子。他故意让棋给自己,让自己以为真的赢过了他,但是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骗自己了。

有时两人聊天,他谈到要带些什么东西给自己或者做什么事情,第二天也会忘记。有时候是说带一坛酒,有时候是买一本书,有时候又是说要同鸣凤一起出楼去游玩。男人说起过外乡的山水和广漠,说起过湖泊里采出的莲子的清香,也谈起过西域异族的高鼻深目。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他说这些话时候习惯性地转动着烟管,一片烟雾缭绕里,鸣凤看不清男人的脸。那双不笑也含情的眼睛,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他。男人的眼珠也是红色的,却不是同自己一样的纯正红色,反而更深、更浓。深到极致,近乎于黑色。里面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倒影。

那些都是男人随性说起的话,转头就忘的戏言,但青年总是牢牢记在心里。

他其实不喜欢食言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容忍了男人一次又一次。


关于今卝晚他斩了几个人,他不记得了。包括他究竟这些年来,杀了多少人,他也不大记得了。

人命于他意义不大,只是挣钱的饭碗。

但是今卝晚杀的这几个人对他来说,意义却有些特殊。或者说,在他藏身栖凤楼的这三年里,他斩杀的人意义都有些特殊。

是他的仇家。杀手应当没有特定的仇家,杀手只是杀卝人的工具。工具哪里应当有仇家。

但是他有。

他的名字其实不叫做鸣凤,他的真名应当是叫做杀无生。鸣凤决杀,那是江湖上行走的人们,心惊胆战地给他取的江湖诨号。


杀无生并没有对掠风窃尘说卝谎。

如果他没有成为杀手和剑客的话,他原本应当是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矜贵少爷。

或者这样说也不对,在他出生的时候,这条平庸安定的路就被斩断了。

他的家族是富甲一方的显赫大族。他原本这一生应当无忧无虑、不识愁苦。

但他却是在诅咒之中降生的婴孩。母亲因为自己难产而死,而产婆和负责接生的佣人们为推脱责任,互相谩骂殴卝打,发展到后来自相残杀。闻讯赶来的父亲推开门见到的,便是在一众尸体和血泊中哇哇大哭的婴孩,还有在枝上啼叫不休的邪鸣鬼鸟。

被刺卝激得精神失常的父亲狠卝命将他摔在台阶之下,他却大难不死。被后来的师父铁笛仙捡回养育。一直养育到伤势痊愈时,他的师父才将他送回。

“这个孩子既然没死,你就好生把他将养着,如果以后还是不想要,三年后,我自会带他走。”

于是他的父亲漠然将他抱回,却对他避如蛇蝎、不闻不问,一直到婴孩都饿得快要死了,他才仓促之中想起了铁笛仙似劝慰又似威胁的话,请了一个乳卝母将小孩养大。

杀无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名字应该叫做什么。父亲从来没有为他取过名字。

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那个人总是用“恶卝鬼”来代替。


一直到四岁的时候,铁笛仙再次登门造访。

他就连宅子都不用跨进去,因为当时还小小的,就连他的腰都不到的杀无生独自站在家门外。高门铜锁,秋风萧瑟,小孩的嘴唇被冻得青紫,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却一脸神情冰冷,哭也不哭。

就连一向冷硬如铁的铁笛仙也因此窒了一窒。

“跟我走吧。”他叹气,“你一出生即造杀孽,从今往后,便叫你杀无生吧。”

那便是修罗剑鬼、鸣凤决杀的开始。


他在铁笛仙门下学剑十年,又因为同师父的剑道理念相悖,出走两年,这两年里他游历江湖、挑战各大剑家,少年意气,即使外界将他传得如同卝修罗,他也满不在乎,仍旧四处踢馆,到处挑战。

一直到两年后,他被师父的密卝令召回。要他去往的地方,却偏偏是当年抛弃了他的家族。

“那毕竟是你家人,虽然你的父亲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甚至小时候就连抱你也不曾抱过一次,但是毕竟你的体卝内流着他的血……”铁笛仙说到这里时也喟叹了一声,“就当做是……就当做是偿还他当年养你的三年恩情吧。”

于是杀无生赶到时,便只看到了冲天的火光。他将男人从几近废墟的宅院中救出时,那个人已经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你……你……”那个应该是他父亲的男人,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他不知道铁笛仙为他取名叫做杀无生,更不知道此刻已经长得阴郁俊美的青年,已经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修罗剑鬼。

“你把这个,把这个拿着……”男人说话的时候有血沫不断从喉间涌卝出来,他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来一支青绿色的笛子,男人的衣服破破烂烂,那只笛子却完好无损。他示意杀无生凑近,勉力才将这个家族最大的秘密说出口。

“呵,那群人……那群人,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如愿的。只有你……只有你,”男人似乎是回光返照,突然用卝力,那双干枯嶙峋的手猛力握住杀无生的手,“只有你,是我的孩子,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希望……只有你……”

他的目中突然充盈了泪水,打湿卝了那张被伤得面目全非的脸。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意、意意……”

最终那声音低落,再也不曾响起。

那或许是在他还未出世时,男人同妻子闲话家常时曾经提议过的名字,他原本应当叫的名字。但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男人带着人之将死时,最后那一点点的善意和忏悔,喊出了自己孩子原本应当的名字,但是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拥卝抱一次已经长大成卝人的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一声“对不起,当年是我错怪了你”。

杀无生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男人原本的模样了。四岁以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就连恨意和痛苦也模糊不清。

但是他还是安葬了男人和宅中那数十具面目模糊、烧焦破烂的尸体。

因为师父说过,他虽然不曾享受过男人的父爱,也不曾体会过父亲的拥卝抱,但是那三年的养育,身上一半的血脉,却是来自于这个男人和他的家族。

还有男人临死前,忏悔的泪水和那声原本应当是他名字的呼唤。

所以他替男人报仇,从此以后便两不相欠。

他依旧还是杀无生,是江湖黑卝道上人人惧怕的修罗剑鬼、鸣凤决杀。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听从男人临终的嘱托,找到了当初自己的乳卝母,如今已经是栖凤楼老鸨的四娘。他通卝过四娘知晓了家族覆亡的原因。于是他白日是栖凤楼中众多莺燕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名小倌少爷,夜晚便是夺人性命的鸣凤决杀。

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年,因为栖凤楼的特殊性,四娘提议说他最好还是为自己取个化名。

“虽然无人知晓这烟花之地正是您藏身所在,不过凡事总要为自己留个身份,方便行卝事。您也毋须担心,如果有人指名您,我就告诉他,您身卝体羸弱,不方便行那事……”老鸨说到后来唯唯诺诺,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是污了这位主卝子的身份。

他天生有着一份压卝迫感,因为自身修卝炼剑术和穷极剑道的关系,多年归来后更加不近人情。

如果不是因为女人是青年年幼时候的乳卝母,有着几分恩情在,她真的害怕青年会提剑将自己劈作两半。

“就叫鸣凤吧。”他的不悦转瞬即逝,擦卝拭着那双佩剑,剑锋上映出他冷冰冰的面孔。

“诺。”

从此后,栖凤楼中便多了一位身卝体羸弱、从不接客的鸣凤公子。无人知晓他的面貌、才艺,无人了解他的性格秉性。如果是有初入栖凤楼的生客,单单纯纯被这个名字给吸引住要指名的时候,也会被老鸨三言两语地打发过去。


掠风窃尘是鸣凤的第一个客人。

那天他在房卝中擦卝拭宝剑,头天夜里他又斩了一个仇家,剑上腥气未除,他用三指宽的白绫来回擦卝拭。神情漠然,周卝身寒意凛冽。

白日里的时间最难打发,他擦完剑身便起身离开,行到走廊,原本正打算下楼去透透气。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大堂中卝央的男人。

栖凤楼中卝央有一个天井,要几人合抱才能围拢的桃花树冲天而立,满树桃花盛开,灼灼艳艳如天边彩霞。如果走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在枝桠上挂着些小小的信笺,素白的底子和水红色的蝇头小字,上面记着栖凤楼里每个公子小卝姐的名讳,是方便那些新客翻牌子的。

男人站在树下,旁边是作为陪客的老鸨。他身着水蓝色的长袍,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的纱衣,暗色的金丝云纹如云如雾,在他的华服衣摆上下浮涌。一头银丝,被一支做工精巧的发箍高束起来,仍旧倾了一肩的银瀑。他一手执着烟杆,一手翻看着名帖。老鸨在旁殷切推荐,而他的神色漫不经心,十指修卝长,莹莹如白玉,一一拂过那些令人浮想联翩又旖旎绮美的名字。

“白情”、“弄玉”、“合欢”、“梦龙”、“碧箫”、“含沁”……

他看到男人停顿了一下,从树枝上摘下了一个名帖。翻开看时展颜一笑,那一刻即使是满树的桃花盛放,也没有他的笑容来得艳卝丽。

“鸣凤。”

男人的嗓音清越。他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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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里?”当那双熟悉的、绣面精细的缎鞋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杀无生是有一瞬的慌乱和惊讶的。

他用剑支撑着身卝子,气喘吁吁,就连说话时候都感觉是拉着破风箱,喉卝咙里呼哧呼哧漏气。

“这可真是……”男人脸上的惊讶表情一闪而过,随即他大步向前,扶住了青年摇摇欲坠的身卝体。

“你怎么回事?一身是伤,怎么样?痛不痛?哪里在流卝血?”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男人似乎是想伸手摸一摸卝他,却触手全是一片黏卝腻,犹犹豫豫不知道哪里下手才好。

他那上好锦缎织成的外衫沾了血污,一向干净的手上也是抹了一片铁锈色。银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正好轻轻拂过青年的脸颊。

“来,我背你。”他原本还想扶着青年回去,却如今见他就连独自站立都显得困难,当即提议。

“你……你走吧。那些人的目标不是你,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意识一下一下地发昏,杀无生强撑着保持意识最后的清明,他虽然杀了对方十多人,但不保证路上不会有人追来。掠风窃尘只是一个普通人,与自己这些事情毫无瓜葛,没必要牵扯进来。

“我说,让你上来。”眼见杀无生不动,掠风窃尘也不动,“如果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必死无疑。如果你不让我背你,我也不会走,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死。”

他这番话简直将泼皮无赖耍到极致,偏偏杀无生拿他没法,一咬牙只能同意。


青年感觉到了贴近身卝体的重量,随即双手向后牢牢固定住青年让他不往下滑落,便开始往回赶。

“我去医馆找大夫给你看看。”

“不用,回楼里去……”

“鸣凤……!”掠风窃尘说话时难得带了些气,没了平时从从容容的姿态,反而有些气急败坏。

“我说了,回楼里。”

知道拗他不过,掠风窃尘只能一咬牙,加快脚步飞奔。

男人的身材看着纤瘦颀长,其实却很有力气。他的肩背宽阔,身量又高,那双手曾经执过画笔,制过短笛,握过烟杆,也斟过茶水,此刻正牢牢托着青年的身卝体的全部重量。青年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夜里有不知名的花草清香,顺着微风传到他的鼻中。男人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不刺鼻,很好闻,混着草木香气,还有明月清风,一切美好得就像是一个梦境。

即使是在杀无生人生中近二卝十卝年的记忆里搜刮无数次,他也从未体会过如此温情眷恋的一刻。

他的母亲难产而死,因此他从未体会过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小时候,他的父亲就连见他一面都不肯,更不提抱一抱他,后来四岁时候他被师父接走,上山的道路崎岖漫长又难走,他的师父为了锻炼他的坚韧心性,更是就连手都不曾牵一牵他。

他这一生跌跌撞撞,一个人走得头卝破卝血卝流。

他握得住的只有手中的那双凤啼双声,他托付信任的只有胸中的剑术,而他从头到尾所攀爬行走的道路,是从出生开始就命中注定的,这一条修罗剑鬼,通往阿鼻地狱的道路。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如今却有一个人不问缘由地,托举起他的全部重量。告诉他,他可以试着依靠他。


背上男人的呼吸粗重、灼卝热,凛雪鸦一路背着他,越走越急,越走越快。

他听着男人沙哑虚弱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里,他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向自己解释他的过去。

“我……我不是有卝意骗你……”

而到最后,这个声音也低落了下来。那个人的头慢慢、慢慢地垂落下来,紫色的长发披散,灼卝热的呼吸洒落在他的脖颈。

“鸣凤、鸣凤……杀无生!无生!”

梦里是谁,在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用着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嗓音。


杀无生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房间里一切熟悉的摆设和味道,都告诉他,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居处。

“无生,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突然闯进来的声音,嗡嗡闹闹的,吵得他头疼。

“我说你……”他用手捂着脑袋,因为失血和睡眠太久的关系,脑子发昏,才刚刚撑起,手一软又要倒下去。

青年急忙上前接住了他。

“你慢点。”言语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心。

被送到嘴边的是一杯温水,用水润过的嗓子感觉舒服了很多。

“你……都知道了?”

静下来以后才发现男人改了称呼,他不再叫自己鸣凤,笑眯眯地,一口一个“无生”,尾音上扬,语调亲卝昵愉悦。就连赐他姓名,养他长大的师父都没有如此亲卝密。

“嗯?你指什么?”

仿佛因为知道了青年小心隐藏的秘密,男人显得更加泼皮无赖了许多。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手上转着那支烟杆,语调里的勾绕笑意藏都藏不住,背后就差竖一条大尾巴摇来摇去以显示他到底有多么得意。

“咳——不知道我说的什么就算了。”杀无生因为不好意思也不再追问,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其实后来他都不大记得了。他只记得他一路向南,只想快点回到楼中,原本早该在路上接应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他反倒遇见了自己一点也不想碰见的掠风窃尘。

被男人背在背上以后,他只觉得疲惫至极,到底自己说过些什么话也不太记得了。那时他已经烧得糊涂,只是潜意识里隐隐担心,男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受骗,会不会觉得自己愚弄了他,会不会害怕他一身肮卝脏满手血卝腥,会不会因此负气离开再不见他。

他急急忙忙,想同他说很多话,想对他解释。

直到听见那一声“无生”,是用着比亲生父亲,比养他育他的恩卝师,还要温柔亲切的语调唤他的名字。那么不祥凉薄的名字,却被这么温柔地唤了出来。

仿佛自己也是被谁关心着,被谁在意着。


“喂——你,你下次还会过来吗?”在男人告辞离开前,他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的问题。

男人因为这个问题讶异回头。

掠风窃尘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杀无生。

江湖传闻中的鸣凤决杀,黑卝道排名第一的杀手,剑术孤绝的修罗剑鬼,据说他曾为猎杀目标,追行千里,将对方斩毙于鬼殁之地边缘;也曾听闻他为迫已经隐退避世的排名前十的剑家出手,一人双剑近乎屠了对方满门……

而此刻的杀无生,他披散着头发,面色青白如纸,半边身卝子落在床边,双手蜷缩抓紧被角,仿佛只要掠风窃尘口里说出一句“不”来,他就会马上掀被下床,抓卝住男人让他再也不离开一样。

这样殷殷恳切、苦苦希求的模样,已经近乎于失态。

在那一刻,一向没心没肺、一旦定下目标就绝不反悔的掠风窃尘,第一次萌生了退意,也第一次在心底里产生了,或许自己做错了的想法。


“当然会了。”他轻笑出声,“无生为什么会认为我不会再过来了?你难道忘了,你还欠了我大半个月的花金。”

因为这句话,青年明显松了口气:“不就是钱吗,有什么大不了……”

他确实对于钱财没有太大的概念。不管是身为原本家族中的小少爷,还是后来跟随卝师父上山修行,或者是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杀无生从未缺衣少食,自然也不会懂得钱财的重要。甚至到后来,因为他的煞名在外,有时走在路上,随意走进一家酒坊,也会有人主动给他钱袋,还有老板因为惧怕免去酒水和食宿钱的事情也是时常发生的。

“如果你真的这么看重,那大不了我以后都免去你的花金好了。”青年嘴里嘟嘟囔囔,却又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不符合自己的作风,“毕竟你救卝了卝我卝一卝命,这点钱是实在不算什么的。”

“无生啊。”男人摇了摇头,又折身返回,“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忍心。”

语调里的无奈温情,让人心惊。

青年猝然抬头,于是原本应当落在头顶的一吻,印在了他的额头。凉冰冰的触感,柔卝软却不带有任何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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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戳破了杀无生的秘密,两人之间的来往反而亲卝密了许多。甚至有时杀无生还会同掠风窃尘讨论一些剑道剑术上的问题。明明那个男人应当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但是他的博学多才和见多识广,依然可以作为两人切磋讨论的谈资。

但是杀无生却还是经常输棋。

在掠风窃尘答应认真应对,绝不放水以后,他没有赢过男人哪怕一次。偏偏他又是个绝不服输的性格,总是屡败屡战,拖着凛雪鸦在棋局上来往厮杀,经常是一个白日就这样凭空耗去。

“无生啊,你的棋艺真是……”就连一向巧舌如簧的凛雪鸦也找不到好听一些的说法来恭维他的棋艺,没有天分就是没有天分,仿佛这就是他的命格。杀无生只会杀卝人斩鬼,而这些风卝月雅事则与他完全不搭边。

“我总有一天会赢过你!”青年的斗气却没有被打消下去,那双眼睛亮得发光,满满全是不服输的傲气。

男人被青年人眼睛里的亮光灼了一下,随即微笑:“那我拭目以待。”

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杀无生:“如果我赢了你 ,你怎么办?”

“到时候我愿赌服输,悉听尊便。”掠风窃尘弯了弯唇角,笑成了一个狐狸。


于是从此后,除开凛雪鸦以外,杀无生的房卝中便经常出现其他人,都是城中有名的棋手,被请来教卝导他棋艺。就连往日落灰的书阁里,也堆上了好几本棋谱棋册,由此可见杀无生的兴致之高,弄得凛雪鸦啼笑皆非。

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看他现在沉迷棋艺的模样,恐怕凛雪鸦就会真的以为他已经不在乎剑道和生父托给他的仇卝恨。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赢过我呢?”其实凛雪鸦并不是很明白杀无生如此执着的原因。他已经过了一定要与人争个输赢高低的年纪,所以看着杀无生为了赢取自己绞尽脑汁的样子,觉得又滑稽又有趣。

他曾经听杀无生同他讲过自己的剑道。在真正接卝触杀无生以前,他以为鸣凤决杀这样的剑客,到处踢馆、伤人、比武,是个好狠斗勇的恶卝徒,所以追求哪方的更强大,并且一直在胜败和输赢之上争个高低,也应该是很正常的反应。

但是听杀无生讲过以后,他才发现不是的。他追求强大,却并不在乎输赢。每一次都全力以赴,每一次都命悬一线,在危卝机重重中寻求一线生机,在生死时刻寻求自我突破。他的强大和成长在于每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样的人,是将每次的比武决斗都当做最后一次来对待,在极致的厮杀当中找寻真卝理。也难怪外人会无法卝理解他的剑道。也难怪世人皆说鸣凤决杀是穷卝凶卝极卝恶的罗刹。

青年的剑道,更多的是在于探求“必然”。生死是必然,输赢也是必然。

既然生死输赢皆是必然,那么他又为何反而是对于小小的一局棋的输赢如此在乎,甚至不惜每次输棋后都推卝翻再来,打破了自己剑道上所认定的“必然”呢。

“……”青年抬头瞥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掠风窃尘也不是一定要追根究底的性子,既然从青年这里没有得到答卝案,他便不再提。只是看他一个人在那里摆阵学棋,偶尔也当个老卝师指点一下。


只是他从来不在杀无生那里留宿。从前是因为青年夜里总会出门杀卝人,要避着他所以从来不留,而如今青年身份已经被撞破,他却还是没有留下。

一直到这日。

凛雪鸦白日来时还是艳阳高照,到下午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不一会儿以后便能够听见屋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男人原本也不急着赶路,只是在房卝中照样同杀无生消磨时光,两人下了一会儿棋,又漫无边际地闲聊了会儿。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打算起身告辞时,却发现下了大半个下午的雨却还是没有减小的趋势。

明明按照时辰现在还未入夜,但是天色昏黑,街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雨幕遮天蔽日,哗啦啦地冲刷一切。

“雨下得很大。”凛雪鸦推开窗格,窗外的风携着雨水泼洒进屋子里来,他匆忙间又将窗格关上。即使如此,雨还是落进来了不少,桌上的烛火因此摇了一摇,映出他一片暖融融的温和面貌。

他来时没带雨具,他居住的宅子离娼馆不远,但是也不近,刚才匆匆看了一眼城中街道,估计现在积水严重,如果今卝晚强行回去,估计一路不免狼狈。


凛雪鸦回望了一眼杀无生。冷冷淡淡的面孔,青白的脸色,尖削的下颌,周卝身冷意泠然,却偏偏那片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敛住眉目时,凭空地让人觉得秀美端庄。

他不动声色地端坐榻前,因为有客人在的缘故,发上羽簪仔细束住紫色长发,紫红色的长袍用腰带系紧,那片镂空的半边面具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平添了几分妖冶和神秘。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尊没有喜怒的精致偶人,让人忍不住想把他偷回家,藏起来。

凛雪鸦的喉头动了动。

“——我可以今卝晚留下来吗?”

“——你今卝晚留下吧。”


银发的客人猝然抬眼,然后他才意识到那是青年的声音,沙哑的、随意的音调,不冷不热地说出来。抢在他一时兴起的提议前,青年对他说。

“你今卝晚留下吧。”

“无生。”他一步一步向着榻前走去,向着那尊他朝思暮想、此刻恨不得拆吃入腹的漂亮偶人走过去。

他向着美丽的偶人伸出手。他要将珍宝抓在手里。

他的内心涌动着狂卝热的、不知名的、焦躁的情绪。

他昼思夜想的、寤寐思服的珍宝。

他近乎狂乱、痴迷地伸出手。

从来都从从容容、优雅有度的掠风窃尘,几近失态。


“无生。”他在榻前站定,凝了眼榻上的青年。

那个人端坐着,微微仰着头同他对视。俊秀的面孔,冰冷如白梅的冷峭气质,还有微微放大的瞳孔,红色的眼珠,是不论看了很多次,也觉得如同彼岸星火一般的璀璨光亮。

“无生,”他弯下腰来,长发拂垂,“你知道你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男人的语调婉转多卝情,似诱卝惑、又似喟叹。

一个娼馆中的相公请求恩客留宿,这其中的意味,身为鸣凤的杀无生不可能不明白。

“我知道……”青年的目光却坦然平静,任男人的手慢慢抚过自己的眼眶、鼻尖、嘴唇,又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如果你要走,我可以马上让小忆为你准备……”

他接下来的话被男人的吻吞没进咽喉里。


那是一个平静温柔的吻,男人没有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一般,咬着他的嘴唇不放,也没有同他的唇卝舌纠缠。只是辗转碾磨过他单薄冰凉的双卝唇,吻得缠卝绵克制,一直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才慢慢撑起身卝子。

凛雪鸦的银发凌卝乱,平整的衣角也起了皱,整个人却还算平静。杀无生被他压在榻上,男人撑着身卝子看向他。

榻前的小桌上还有今年的新茶,温热的,来不及喝完,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到的棋谱被倒扣在枕上,才匆匆翻过几页。此刻却因为男人的动作尽数翻倒下来,茶水泼了锦被,湿卝了纸张,棋子洒落,掉得满地都是。

“无生……”他的语气像是询问,又像是恳求。平日里清越的声音,此刻却如同猫一样,尾音都勾绕着缠卝绵的情思。

青年睁着眼睛端视着男人。秀美的面孔、天生的一双桃花眼,眼梢一点红,不同于自己的一双丰润的唇,还有红到近乎于黑色的双眼,映着男人身下的自己。

他恍恍惚惚中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凛雪鸦的模样,他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名字,他随手送给自己的那些寻常物件,那一只翠绿色的短笛,平日里泼皮无赖的调笑……还有那一个夜晚,让他全心信赖、安稳到不禁沉沉睡去的背影。

其实杀无生所求者,不过是一个拥卝抱而已。

冷得太久,孤单得太久,就连是修罗剑鬼,走在阿鼻地狱之中的鸣凤决杀,也会不禁奢求,来自于人间的一个拥卝抱。


所以杀无生对着男人笑了一下,伸出手来。

他的手取下男人的发箍,抚过男人的后颈,在男人的银发垂下,完完全全地拥卝抱住自己时,他在凛雪鸦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冰凉却温存的吻。


紫色与银色的长发相互纠缠在一起,渐渐不分彼此,腰带、暗扣和日常繁复的华丽配饰……一切碍手碍脚的东西都被他们以最野蛮粗卝鲁的方式拆卝除。到最后杀无生的意识都开始渐渐恍惚,他惺忪着双眼,每次看到的都是紧紧地拥卝抱着自己,在自己的唇上、额上、胸前和小腹上落下热卝吻的男人。

仿佛是要将自己拆吃入腹的可怕执念,凛雪鸦的碰卝触和亲卝吻让他沉溺。他甚至不禁发起抖来,口里咿咿呀呀出无意的呻卝吟,又被男人狂卝热的亲卝吻给吞回肚子里。

窗外瓢泼的雨声、抓扯破烂的锦被和衣物,满地的棋子、书页,还有一个全然不似平时的,沉溺爱卝欲的自己。在男人贯穿了他,将他狠狠抱住的时候,他甚至错觉自己会死在男人的怀抱里。

痛,最开始的时候只是痛,他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于这种痛苦,下卝身仿佛撕卝裂般的痛感,接着是从尾椎骨附近慢慢攀爬叠加的快卝感,眼睛因为疼痛流卝出生理性的泪水,凛雪鸦便伸出舌卝头,耐心将他眼角的泪水一一舔尽。

真是奇怪,明明这般痛,他却在这种痛苦里还能够生出刻骨的欢卝愉。往日在他看来无比珍贵的剑术、剑道,此刻都仿佛遥远如同天边。甚至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说他所追求的是必然的话——

那么他这一生所追寻的一切,都在于遇见这个男人。掠风窃尘就是他这一生的必然。


在不断晃动的视角里,他的眼睛遥遥地,视线对上了桌上的烛卝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屋子里的一只飞蛾,坚定不移地,向着桌上唯一的一束光源靠近。他的意识模糊,声音嘶哑,却在那一刻突然挣扎了起来,甚至想要脱离男人的掌控。

“不、不要——”

惊呼被卡在喉卝咙里,男人的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于是他眼睁睁见着那只飞蛾扑进火光里,“哧”的一声,飞蛾的翅膀被火燎着了,瞬间它就被吞噬进了一片火光里。 

杀无生也像是被烧着了一样缩回指尖,感觉到了他的抗拒,男人的吻狂卝热地落在他的脸上和胸前。他再次狠狠地挺身,杀无生的身卝体猛地一抖,脚趾因为极致的快卝感蜷缩起来,后背弓起,脖颈后仰,整个人饱满得像一张紧绷的弓,漂亮性卝感到了极致。男人循着他的气息,用牙齿轻轻卝咬了下他的喉结,不重,却再次刺卝激得杀无生一抖。

杀无生在半梦半醒间,胡乱地回应着男人的爱卝抚和亲卝吻,在那一刻他甚至错觉,自己就是那一只扑向蜡烛的飞蛾,被火光吞噬得一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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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暴雨,就连夜晚也雨势不停。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店家已经早早点起了蜡烛。屋外雨声淅淅沥沥,风声拍打门窗,而室内一片静寂。

殇不患在打量眼前这个青年。

紫色长发,身背双剑,一身武人的劲装软甲,如果不是周卝身戾气太重,遮了他的一副好皮相,面前的青年应当还算得上是俊美。

“我今天找你来,是要委托你杀一个人。”殇不患想了想台词,这样说。

“杀谁?”

青年的声音有些沙哑,有着不该他这个年纪的低沉。他不紧不慢地端起了面前的一杯茶,脸上没有多少好奇或者探究的表情。可见杀卝人这件事情于他而言已经寻常至极。

因为他是一个杀手,还是黑卝道上排名第一,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鸣凤决杀。

殇不患下意识瞥了眼青年端茶的手——如果不是早从凛雪鸦那里知道他的身份,单从这双手来看,他都不会怀疑这个青年的身份。

但凡是习武之人,因为惯用兵器和练武的缘故,手上必然是长满老茧。擅使暗器之人,一般指腹侧的老茧会更明显,而如果是使剑的剑客,那么虎口处的老茧会非常突出,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够看到。

鸣凤决杀是个有名的剑客,但是他的手上却干干净净,甚至干净得,有些过了头。不管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卝姐,还是做粗活杂役的下人奴仆,但凡是个人,那么手上必然会有茧的存在,但是面前青年的手上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刻意将老茧全部去除了一样。

意识到凛雪鸦正是因此开始怀疑对方的身份时,殇不患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心细如尘。


“我要你杀的是——”殇不患顿了顿,下意识地将身卝体离远了些,“掠风窃尘,凛雪鸦。”

突然一阵惊雷打来,他看到青年端茶的手抖了一抖,闪电照亮在他苍白到发青的脸上,周卝身气质冷冽如冰,倒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出乎意料的却是杀无生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暴怒。他的表情空白了一阵,茫然和不确信在他脸上交替出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了茶盏,收起刚才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情。

“理由。”

按理来说他不该问的,这不是杀手该知道的事情,他们只管收钱杀卝人。但是偏偏杀无生却破例问了,而殇不患担心的正是他不会问。

“掠风窃尘是个盗贼。”殇不患回答道,“他偷走了我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要他死。”

“他偷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有个声音在嘶吼,让他停下来,他却忍不住,口卝唇一张一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感情地响起。

“无可奉告。但是掠风窃尘喜偷无形之物。”说到这里时,虽然是按照剧本来讲台词,殇不患也不禁暗地里磨了磨牙,想起从前被男人坑过的无数次,气愤之情更显逼真,“他偷走的珍贵宝物不计其数,被他骗过的人里,有富甲一方的富豪,也有穷卝凶卝极卝恶的恶卝徒,还有杀卝人饮血的妖魔,也有魅惑男人的淫卝女……”

“那这笔生意你接还是不接?”眼见着只有自己一人在那里自说自话,而鸣凤决杀却突然沉默、不发一言,殇不患不禁问道。

烛卝光下,青年人的脸色苍白,他挺卝直腰板坐在椅上,双手紧紧卝握住佩剑,却神色出离,似乎并未仔细听自己说话。殇不患甚至有种错觉,如果这时候有谁上前去砍他一刀,恐怕他也不会还手。

一直到自己连着叫了他几声名字,青年才回过神来。

“我接受。”他轻轻点头,“定金你可以先不用给,事成后你一起给我。”

说完他也不等男人回答,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殇不患有些欲言又止。凛雪鸦来找自己假扮雇主,刺杀他自己的时候,殇不患一头雾水,还以为凛雪鸦终于疯了。但是那个人却神色冷静,只告诉他,要他找道上排名第一的杀手鸣凤决杀,还要自己把掠风窃尘的坏名声告诉对方。

“你是嫌你自己活得太长,想早点死了痛快吗?”殇不患这样问凛雪鸦,对方却笑而不答,只让他去办。

虽然不情愿,但是凛雪鸦再三卝保证这件事情并不是他的哪个计划里的一环,而且对任何人无害,他才不情不愿地去帮他完成,并且依照凛雪鸦的提醒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哪怕那只是一柄无刃剑——因为凛雪鸦告诉他,鸣凤决杀嗜剑成痴,痴迷到但凡剑家,都想打上一场,到时候事情没办成,还白白去打了一场架就太不划算了。

但是现在来看,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个叫做鸣凤决杀的青年,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平静,除了最开始听说掠风窃尘的名字和他的身份的时候,脸色青白得吓人以外,其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在出神。

殇不患摸不透他的想法。

但是他突然觉得他有些不忍心,尤其是对方推开门去,风突然刮进来,大片大片如同瓢泼的雨水漫过对方的鞋子,浇上对方的头发,打湿卝了他的紫色长发和白色的羽簪。他竟然都忘记了取回之前存在店家那里的雨具,眼看着一脚就要踩进大雨里。

“喂——鸣凤决杀,”殇不患突然追上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又将从店家那里要回的雨具塞卝进对方手里,“这是你的伞,外面雨大。”

眼见着对方失卝魂落魄,只是下意识伸手接过,他再次出声:“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趁早同凛雪鸦划清界限为好。那个人总是喜欢偷走别人最珍贵的东西,却从来不知道珍惜。如果你和他走得太近,太过相信他,可能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最珍贵的东西就已经被他偷走了。”

这番话已然算是规劝。

“……多谢。”他听到名为鸣凤决杀的杀手这样回答。


这几日的雨下得如同瓢泼,脆弱的伞面经不起大雨的摧折,很快被打得破破烂烂。杀无生后来索性就连伞也不打了,一个人走在大雨滂沱的路上。

路上人烟稀少,少数几个冒雨前行的人,不是举着伞匆匆路过,就是用着衣物或者是其他东西举过头顶,乍然一见一个人,这么大的雨,不打伞不遮蔽,只是在路上慢慢走,对这场大雨视若无物。再仔细看他,仿佛幽魂一样,脸色青白得吓人,都禁不住吓了一跳又匆匆避开。

小忆在楼中等回的,就是这样一个近乎于失卝魂落魄的鸣凤决杀。

“少爷——”

杀无生回来得晚,其他人都睡下了,只有她,因为听见房卝中响动,唤了几声“少爷”却无人回答。她大着胆子点燃蜡烛,在昏黄烛卝光下低呼出声。

杀无生独自一人坐在地上,目光没有焦距,直到灯火亮起,他才茫茫然地卝下意识抬头。他出门的时候带了伞具,回来的时候全身却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湿卝漉卝漉的。束发的羽簪被雨打湿卝了皱成一团,编成发辫的紫色长发不知道何时散了,贴在他的皮肤和衣服上,原本一身崭新的衣裳,此时也沾满泥浆,下摆污卝秽得就连原本的底色都看不出来,仔细一看脚上还少了一只鞋。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他是摔了一跤,在泥坑里滚了一圈才回来的。

 “少爷,您怎么了?”她小跑着冲过去,想把杀无生扶起来,“地上潮,您不要坐地上。”

她原本以为青年会自己站起来,结果他好像完全没有力气,她一个弱女子,被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攀着胳膊,杀无生借了她的力,也还是试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地被扶上了榻。

她这才猜测,或许青年不是想坐在地上,而是他摔倒了,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站起来。

“少爷,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小忆打来热水,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脸色青白,平时虽然也苍白,但是此时却更死气沉沉,一点人气都没有。

杀无生没有回答他。

“我……我替您去吩咐外面准备热水洗澡。”她将盆子和帕子放在一起,又急急忙忙地要出门喊人,结果刚一转身没多久,就听见“嘭”的一声响。

少卝女急忙回头,见到盆子打翻在青年的脚边,水流了满地,帕子也落在地上。而青年眼中茫茫然的,对不上焦距,平日里的傲气和清明一点都不在了。

“少爷,您生病了吗?要不要我替您找大夫过来。”小忆心里有些慌。在她服侍杀无生的这三年里,这个人从来没有生过病。而如今他淋了一场大雨回来,整个人就变得这么反常。这么虚弱的模样,她只能想到可能是他生病了。有些人平时不生病,一旦生病就会很严重。

“我没有生病,你也不用找什么大夫。”杀无生这才回答她,“还有,也别准备热水澡了,我很累,想现在就休息了。”

青年仿佛累极,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倦意。他低敛下眉目,用手挥开了少卝女试探着摸卝向他额头的手。

“还有,”在少卝女准备退下时,他突然出声,“明天送一份拜帖给掠风窃尘,邀他来这里一聚。”

“那署名是……?”

“署名鸣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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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雪鸦的神色古怪,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出现的机会极难得,毕竟他更多时候,都是一副从从容容、优优雅雅,仿佛什么都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模样。

此刻,他的手中握着一封小小的信笺纸。轻飘飘的一张纸,凑到鼻子前一嗅,没有烟花之地沾染的脂粉气。桃花汁浸染的墨水写出来的文卝字,每一个字都通俗易懂。

像极了那日他们初遇,他从那棵巨大桃花树上随手摘出的名帖。栖凤楼中那么多的小倌歌姬,密密麻麻、大同小异的信笺挂满了桃树枝桠。那么多好听动人的名字里,他却独独一眼相中了“鸣凤”。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出神。

直到听见堂下的少卝女轻声呼唤自己,他才回过神来。

堂下的侍女同那个人一样,只知道自己是“掠风窃尘”。杀无生后来改口称自己为“掠”,这样擅自的亲卝昵称呼,他曾经感到恼怒,甚至有些隐隐的生气,气那个人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对他的身份起疑,却浑然忘了最开始时候隐藏身份和真名的也是自己。

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隐瞒了自己的真名,即使杀无生的身份被自己当场撞破,那个人向着自己毫无保留、和盘托出的时候,凛雪鸦也没有起过一丝一毫的,向男人坦诚自己身份和动机的想法。而自己的真卝实名字,直到他终于在同杀无生的游戏中感到厌烦的时候,才想办法通卝过别人告知了他。

“掠风窃尘”的诨号,形容为江湖上无人不知也不为过。大概也只有那个这么多年来沉迷剑道,这三年来又执着复仇的人,才会一无所知。他其实早就将真卝相摆在那个人面前。而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怪不得谁。

用手指搓卝揉卝着薄薄的信笺,他仔细揣摩着纸上的话。

内容是那个人邀请他到栖凤楼小聚。

但是署名很有卝意思,署名是鸣凤。

是青年为隐藏于世,白日里掩人耳目的化名。

自从青年告诉了凛雪鸦真名以后,凛雪鸦就不再以“鸣凤”称呼他了。“无生”、“无生”,除开他名字里的第一个字,光是这两个字,从他的口卝中喊出,漫不经心又不急不缓的,乍然听起来,也并非那样杀气腾腾,反而有些缱绻温柔的意思在里面。


其实在青年决定将自己交付给掠风窃尘时,这场偷盗就已然结束了。

闻名东离的怪盗掠风窃尘,不贪金银财宝、不偷稀世奇珍,专喜盗无形之物。在他逛上栖凤楼,无意间点名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楼中小倌,看见了他那双干干净净、仿若新生婴儿一般的双手时,他的疑惑就在此种下,当查明这个人的身份时,他的计划也已然成形。

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剑鬼杀无生,黑卝道上排名第一的杀手鸣凤决杀,如果撕下他白日里掩人耳目的假面,让他毫无保留地对自己交付出一切——

在他放下抵卝抗,对自己全心信赖,自以为已经泅过黑卝暗的渡水,渡到幸福的彼岸时,再狠狠将他抛下。

即使是十恶不赦的大恶卝人,也会有纯粹到让人觉得美丽目眩的一面。

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很喜爱杀无生这件珍宝的。包括那一晚,青年仿若献祭一样对着自己的眉心印下一吻,他甚至有些恍然的醉酒之感。

其实他当时就该收手的。他该从榻上起身,该将青年的手从自己身上拂去。他该冷酷地翘卝起嘴角,对着青年毫不留情地拆穿虚伪的假面,看青年失卝魂落魄、面若死灰。

但是他却犹豫了。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开始抚向青年的身卝体,他开始回应青年青涩却热忱的吻。当他将青年拥卝抱在怀里,一一舔尽那个人眼角的泪痕时,他甚至觉得,这时的杀无生,才是他真正想要盗取的的珍宝。

以至于,一直到离开,他都没有按照计划将真卝相揭开。他错失了良机,于是他只有托殇不患帮忙,告诉杀无生自己的真面目。生平第一次,他错过了欣赏对手知道真卝相时候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一切都应该就此结束了。他甚至优哉游哉地准备离开这座城市跑路。但是一切却被打乱卝了。一向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的杀无生,第一次不按常理出牌了。

他送来了一张拜帖。署名却还是鸣凤。

不是闻名江湖的第一杀手杀无生,而是柔柔卝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娼馆小倌的名字。

如果是下战帖的话,他的落名应当是杀无生或者是鸣凤决杀,偏偏却是这个在他面前已经被舍弃的名字。

虽然可以猜测杀无生还不知道殇不患也是自己派去的人,所以误以为自己还不知道老底被人揭了,想用一张拜帖把自己诓去再杀卝人。但是这样遮遮掩掩的行为不像是杀无生所为。如果真的想杀他,恐怕那个人昨天就应该冒着大雨连夜赶来了,而不是让自己还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所以这份拜帖的意味就很值得琢磨了。

“公子您……”堂下的侍女再次询问出声。

“我会去。”略微思忖了一下,凛雪鸦微笑,手上捻着薄薄的信笺,脸上是不动如松的表情。

“那么我家少爷就恭候大驾了。”

作为游戏余兴也无妨。他确实有些好奇,名为杀无生的,已经被他盗取到手的珍宝,还有什么惊喜可以呈现给他。


本以为是场鸿门宴,结果凛雪鸦被侍女一路引着走上阁楼。没有刀剑、没有暗器,就连杀气也不曾有。

他看见了依旧端坐在桌前的杀无生。灯影幢幢,青年的面容被暖融融的光线柔和。越发尖削的下巴,如同刀锋入鬓的双眉,一双丹凤眼,其中跳跃的火光如同天神降下世间的第一簇火种。他身披一件紫红色大袍,描金黑卝线的花纹从衣摆处一直爬上他的前襟,发上的羽簪洁白,长发如瀑,更加衬得他肤色苍白。才几日不见而已,就越加青白的脸色,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

“你来了。”青年在他来之前似乎是在出神,这才将脸转过来,微微点头。

“无生,你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我让小忆端上了酒菜,都是你平时爱吃的。”他却不回答,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凛雪鸦有些讶异地挑卝起一边的眉毛。他看着青年的脸,如同往日一样的面无表情,冷淡的,不热切,没有恨意,没有愤怒。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一般,这只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每个午后和黄昏。

“怎么了?”这次疑惑出声的是杀无生。

“咳——没怎么。”他只能伸手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碗筷。

他不担心下毒,哪怕杀无生恨极了,也不会用下毒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他对自己的剑术有着莫名强大的自信,即使是要复仇,也一定要是用自己的剑手刃仇人。看他这三年里的所作所为就能够明白,没一个仇家不是被他一剑刺死。

都是寻常的饭菜。从前有时候他来这里,冷淡的主人甚至都不问他吃没吃饭,自顾自把他晾在一边,等到想起了,才招呼下人送来饭菜,一同享用。这样来看,准备了满桌饭菜,只等自己,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是殷勤。

凛雪鸦突然有些捉摸不透杀无生的想法。

一直到杀无生开口。


“有人雇我要杀你,我接下了——不然他肯定会找下一个杀手。”

他举筷的手停在半空中,转了脸对上杀无生。

“我只能保你这一时半刻,等到那个人意识到不对,恐怕会找其他人。你做事小心一点,不要让人记恨。”

他说话的语气很淡,不动怒,也没有疑问,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地交托给男人。

但这已经是明晃晃地告知他,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却还是坦然相护。凛雪鸦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不管是江湖上,还是殇不患告诉他的消息,杀无生应当都不知道他会剑术的事情。

他是在将自己当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盗贼来保护。


但是杀无生没有给凛雪鸦询问的时间,他接着出口。

“我今天找你来,是要你帮我保管一样东西。”

“什么?”

青年的手掌摊开,进入视线的是一把短笛。

翠绿色的,上面有花鸟鱼虫的纹饰。只是近了看,才发现这把笛子上似乎还有些其他的文卝字,只是被人常常在手上摩挲,已经看不清晰。

“这是那个男人留给我的,家传的短笛。”青年如此说道。

凛雪鸦抬起脸,他看着青年的眼睛。好像只是在向他交代一样寻常的事情,表情淡淡的,就连喜怒都看不出来。

“无生——”他出口阻止杀无生继续说下去,“这是你家传的东西,你没有必要托给我,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反正我也从来不在乎这个东西。”青年突然嗤笑了一声,笑声很轻,“那个男人自顾自地把什么家族责任和复仇的事情全部推给了我,死前一厢情愿地叫了几声我的名字,自以为就能够求得宽恕……”

凛雪鸦想出声反驳他。

那你这三年里难道不是在替那个男人报仇吗?

但是他的话咽进了喉卝咙里。

“而且,你难道不想要这个东西吗?”

“我不想要。”凛雪鸦有些讶然又有些恼火,“我为什么想要这个东西?”

这次换杀无生有些怔愣了,他再三看了下凛雪鸦的脸,确定对方并非在开玩笑以后,脸上又露卝出了茫然的脸色。

“原来你不想要啊,那你……”他张了张口,突然说不下去话。

他想起男人那天晚上,将他压倒在床榻上。他问自己可不可以,自己回应他的是一个拥卝抱和一个吻。

一个自以为是的拥卝抱和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掠风窃尘是盗贼。

他以为他的目标是那个男人传给他的家族财宝。

他不稀罕,反正他对那个男人,对那个家族都没有感情,对财宝也没有兴趣。如果男人想要,就给他好了。不要再来招惹他就好。

但是现在来看,凛雪鸦似乎真的并不想要这个。他想起那个委托自己杀卝人的男人说的话,掠风窃尘专盗无形之物。

他发现一直到现在,他都只是自以为了解掠风窃尘,甚至就连对方的真卝实姓名,都是通卝过别人知晓的。


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被盗取了。

所以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也没有关系。反正这个东西我不想要了。”他继续说,手腕一转,短笛被分为两截,“这是那张当初无数人都梦寐以求的藏宝图。”

他说着,从空心的短笛里抽卝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这是当初他的生父哪怕被活活折磨至死,一家数十口人惨遭灭门,也不愿意说出口的家族的秘密,几代人的积蓄和心血。

就被他轻飘飘地拿了出来。

“看着只是普通的羊皮纸,但是其实是用特殊制法卝制卝作的。”青年说着,从桌上取出一把小刀,随手划了掌心一下,殷卝红的血缓缓滴落在羊皮纸上,从一片红色里,渐渐浸染出了一片纹路,图案越加清晰,可以看得出是一张地图。

“还有这个。”他的血又滴在合二为一的短笛上,翠绿的笛身变成了朱卝红色。

“这是只有同那个男人有血缘关系的人的血,才能够开启的秘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很是嘲讽,大概是这个血缘关系让他厌恶。他是确确实实地对这个宝藏不屑一顾。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凛雪鸦已经有些愤怒得失态了。

如果早知道对方今天叫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情,他绝不会赴约。一开始还有些好奇的意兴,此刻因为杀无生主动的和盘托出,厌恶和失控的感情充斥了全身。

其实他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么生气。

他不喜偷盗财宝,也不喜爱金银。但是行走在人卝世卝间,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施行计划,处处都要仰赖钱财。更何况是传闻中,害得一家大族惨遭灭门,据说有无数财宝美玉,甚至还有传世武林秘籍珍藏其中的藏宝洞。

但是他就是不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得到这种财宝。

尤其厌恶杀无生用这样冷淡的、事不关己的口气,告诉他这个无数人都想知道的秘密。


“拿着吧。反正我也没有兴趣。”青年将短笛递到他的面前,看见男人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嗤笑了一声,“怎么,不想要?”

他作势要收回:“也是,就连真假都没有定论的藏宝图,如果是陷阱怎么办?如果是我也会这样怀疑。”

收回的手被男人阻止。

“给我吧。”银发的青年伸出手来。

杀无生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将羊皮纸收回进笛子,再一起扔给了凛雪鸦。

“喏,给你。”他的语调随意。


原本凛雪鸦该起身告辞的。但是窗外不知道何时开始下起了雨。最开始还是淅淅沥沥,后来渐渐下得大了,有些雨丝飘散进来,打湿卝了桌台。侍候的婢女走过去,小心将支出去的窗格合上了。

“下雨了……”杀无生的表情又有些出神——他今天的表现很是怪异,平日锐利傲气的模样在今天平易近人了许多,冷然的剑气和戾气也收敛了起来,仿佛真的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倌青年。

“我该走了。”凛雪鸦起身,夏日的天气如同女人的心情一般阴晴不定,赶在这场雨下大之前,他是可以回到客栈的。他不想再在这个他已经呆得厌烦、无趣至极的房间里逗留了。珍宝已经到手,余兴节目也已经观赏完毕,他没有兴趣再久留下去。

他该离开了。否则他会陷落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但是杀无生突然阻止了他。

“等等。”

“……嗯?”他转身,低头时看见青年伸出来的手,似乎是想抓卝住他的衣袖,却还没触到,又像是怕烫一样缩了回去。

“雨等会儿或许会小一些,那时候再走吧。在这之前,陪我下一盘棋吧。”


他应该拒绝的。正如在杀无生将那只短笛轻飘飘丢给自己时,他就该拒绝是一个道理。但是今天,凛雪鸦少见地做了第二件不像是他平时会做的事情。

他接受杀无生的提议,留了下来。

侍女摆上棋盘的时候,他还在恍惚,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下来。

开始落子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全是青年丢给自己短笛时,平平淡淡的表情。他在想,那份藏宝图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在思考,到底杀无生懂没懂自己委托殇不患留给他的信息的意思。他甚至现在开始怀疑,到底殇不患有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告诉杀无生,他是不是还不知道,或者是不了解。

杀无生已经是凛雪鸦的弃子,是他费尽心力得手后又随手丢弃的珍宝。


相比起凛雪鸦下棋时候的心不在焉,今天杀无生倒是难得的平心静气。每一步都下得很稳。从前他下棋时候总是很快很躁,今天却下得极慢,每一步都要思考很久才下手,所幸凛雪鸦也不催他。

他颦着眉头,下意识地咬着下唇,淡色的唇被他咬出一片红艳艳的血色。仿佛同过去的时光没有变化。他尽心竭力地寻求胜利。

即使是到了这种时候,杀无生对于输赢的执着依旧让人心惊。

看得出来,那么多天的棋艺教卝导有显著的成效,原本往常一炷香时间就会结束的棋局一直延长到了两炷香、三炷香……

一直到这一局棋终了。杀无生慢慢将最后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

凛雪鸦抬手,最终却还是慢慢放下。

“我输了。”银发的盗贼说出这话的时候有些懊恼和茫然,仿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真的输掉了棋局。

“半目而已。”紫衣的剑客却没有欣喜若狂,哪怕他确实为了这局棋花了无数个日夜钻研棋艺,费了不少心血和精力。

但如果不是这一天的凛雪鸦心浮气躁,频频出神,恐怕他还是赢不了他。毕竟是临时抱佛脚得来的棋艺。

但是没关系,他只要能够赢得一局棋就好。


“无生你的棋艺进步很大。”这句话是由衷的,如果是以前的杀无生,哪怕凛雪鸦明目张胆地让棋,也不能下到现在这个局面。

“我说过哪怕你不放水,我也会堂堂正正地赢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恢复了从前那样骄傲锐气的青年模样。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凛雪鸦不回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准备起身离开。

窗外的雨下了快一宿了,如今雨势渐小。

“掠——等等。”青年情急之下喊出声来。

凛雪鸦原本以为他不会再这样叫他了。

因为这个犹豫,他停了下来。

听到青年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你说过,如果我赢了你,你便悉听尊便,随我差遣。”


原来他的目的是这个。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凛雪鸦心里头从最开始就隐隐奇怪的感觉才逐渐散去。

这样才对。这才是他熟悉的方式和手段。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转身过来,视线往下,望向仍坐在桌前,收拾棋盘的杀无生。

青年的手白卝皙干净,为了隐藏身份,他将手上练武之人独有的老茧和伤口一点点抹去,直到宛如初生的婴儿般,一丁点的旧日痕迹都不见。只是一眼望去仍然青白,在暖融融的烛卝光底下仍然显得苍白的肤色,紫色的指甲却莹莹如美玉,一颗一颗地小心捡拾着棋子。

无论他要自己做什么,他都打算答应下来,之后随便找个理由或者借口糊弄过去就是了。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并不是歪卝理,而是凛雪鸦总是有一套言之凿凿的说辞。

他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他以这样的方法偷取过很多珍宝。同大众所以为的不一样的是,凛雪鸦不说卝谎,或者说是很少说卝谎。每当有人气急败坏地找他讨要说法时,他总是非常无辜且疑惑地问那些人,“我真的这样说过吗?那不是你自己以为的吗?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你说过呀。”


“你以后还能再来陪我下棋吗?”

凛雪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的视线下移,努力地,想要在青年的脸上找出端倪来。但是那张脸却是冷淡的、平静的。同今卝晚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什么不同。淡色的唇、尖削的下巴、斜飞入鬓的眉,还有那双看似冷淡,其实瞳中眸色如火的眼睛。

他也在回望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

开什么玩笑。居然是这种要求。

凛雪鸦的内心感到了些许的慌张和无措。

他以为会是其他更加难缠的要求。结果却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可有可无的要求。

以后是什么意思?一天后,三天后,十天后?还是每天、每晚?持续的时间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还是两年,三年,十年,甚至是一生?

当脑海里闪过“一生”这个答卝案时,凛雪鸦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想说可笑。难道你想用一盘棋就困住我的一生吗?

他突然想大笑出声。

杀无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我说的是三日后。”他替他说出了答卝案。


凛雪鸦发现他看不透杀无生了。

青年认认真真地回望他。他的肤色瓷白,鸦羽般的睫毛垂下的时候,下眼睑一片阴翳,下巴尖尖,镂空的半边面饰遮住他的半张脸,却不显得诡谲,反而让他整个人更显得秀气端庄。

凛雪鸦无数次地觉得杀无生应当是被珍藏在某个贵卝族家中的,价值连城的精致偶人。

杀无生是在等待他的答卝案。

三日为期。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好的,到时候见。”他听见自己的声带振动。

青年似乎是一直就等着他答应,见他应允,却又不显得如何高兴。只是垂下头来,继续拨卝弄棋盘上的棋子。

“雨伞的话找小忆拿就好。”他便再不看他。


在侍女的指引下,凛雪鸦踏出房门,只是在回身关门时,他再次回望了一眼坐在烛台中卝央的杀无生。

一身紫红色的长袍曵地,青年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像个精致的偶人。满屋子的橘色烛卝光,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影子,全是他一个人。灯影幢幢底下,更显得杀无生身形孤单。他独自一个人,仔仔细细地捡拾着棋子,也不知道那棋子到底有多少颗,他捡了许久,也还没收拾完毕。

他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凛雪鸦离开的方向。

突然,桌上红烛的灯芯爆开。

“嘭——”微弱的声响,满屋的烛卝光都晃了一晃,桌前的剑客下意识抬起头来。

凛雪鸦应当会对上一双看似冷淡,实则瞳中似有焰火的眼睛。

于是他将门关上,匆忙转身,再不回头看一眼屋中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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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不患始终不明白,那晚自己睡得正酣,为何凛雪鸦突然就将自己从梦中叫醒。凛雪鸦还不由分说就丢给他一个打包好的行李,说自己有急事,要连夜出城。

走前凛雪鸦来到屋前,似乎犹豫了一瞬。殇不患还想催促他,问他叫得这么急,到底还走不走,那个人却自掌中放出几只信鸽。

白色的飞鸟,脚上携着凛雪鸦要传达出的消息飞向东离各处。然后凛雪鸦再不回头,哈欠连天的殇大侠只能跟着他冒着倾盆大雨夜奔出城。雨水淋湿卝了两人的衣裳和行李。凛雪鸦脸上、身上全是雨水,却仍是驾马不停。那种匆匆忙忙的模样,倒像是稍微晚了一步,就会被背后的什么恶卝鬼上前索命一样。

但是明明,凛雪鸦这个男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两人离开京卝城,又往东面走了许久。殇不患才发现凛雪鸦手中拿着的是一张羊皮纸。底色是铁锈色,倒像是人的鲜血浸卝润过的一样。按着地图指示的方向,两人兜兜转转,才找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境地。

当打开藏宝洞门的那一刹那,即使是见惯了世间珍宝的大盗凛雪鸦,也有一瞬屏了呼吸。

洞中光华万丈,适应了光线后仔细看,才发现东南西北四角各放有一颗斗大的夜明珠,光线全是靠此而来。室中的黄金堆叠成山,名人字画、古董珠宝随意丢弃在箱中,有些还溢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这……这是……”万万没有想到凛雪鸦这次要偷取的,竟然是这样货真价实的珍宝。见惯了凛雪鸦偷骗无形宝物的伎俩,殇不患都要忘记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大盗了。

“……这是从前一个大家族几代人,花费毕生心血累积下来的宝藏。”凛雪鸦对他解释,语调却并不显得多么愉悦,“这里面不止黄金万两,珍宝无数,还有不少绝世武功秘籍的孤本,如果练成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代豪侠。”

“这么厉害,那你到手了怎么不见得开心?”殇不患随意用脚扫开地上的金币,一屁卝股坐在地上,打量着周围,“这么多的珍宝,对方一定看得很紧,也难怪你出城出得这么急,要是晚了一步,估计就拿不到了。”

“不是……”凛雪鸦拧着眉心,甚至语调里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不是我的目标。”

“你说什么?”殇不患有些吃惊地抬头看向凛雪鸦,只见对方面色青紫,显然是气极,双手握拳、青筋暴起。那一只进来时候被当做开门钥匙的朱卝红色短笛,被他牢牢握在手心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

“喂,我说你——”他刚想提醒对方,又见到凛雪鸦猝然转身,看也不看这满室光华一眼,仿佛只是一室尘埃、破铜烂铁。


凛雪鸦又走了。殇不患以为对方会再次寻找下一座城市和下一个目标。当他发现眼前景色越来越似曾相识时,他才发现凛雪鸦居然又回到了城里。

城还是那座城。烟花柳巷处,十丈软红尘。满城繁华,一街的风情。

只是在两人离开这座城的数天里,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城中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温柔乡——栖凤楼在两人离开的三天后,一夜之间覆卝灭。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烧尽了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楼中的小倌歌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往日繁华,皆成烟云。

“这是怎么回事?”饶是不爱管闲事如殇不患,也不禁对此感到好奇。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去凛雪鸦在城中时时造访的娼馆,就是这座楼。直觉告诉他,那所楼中发生的事情同凛雪鸦脱不了干系。

但是凛雪鸦却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在一所旅店中歇息,没有下楼,而是在房卝中随意点了些吃食充饥。店家的小二端上饭菜,同时告诉两人,说是有人找掠风窃尘。

“如果不愿意见面,我打发这人走了就是。”店家小二的表情微妙,有些嫌恶和厌烦。

“掠风窃尘?”殇不患还在疑惑有谁会这样称呼凛雪鸦,正准备再细问,却见对桌的同伴已经起身离开。

于是他也只有放下碗筷跟了下去。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小二脸上的表情会这么微妙和嫌恶。

凛雪鸦租住的旅店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栈,其中来往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每个人都穿着锦衣华服,店中的摆设也是一看就知道是用钱砸出来的,城中名家难求一副的字画、整块玉雕出来的观音,还有门前那两株从城西移过来的富贵树,没有一处不显示了店家的富贵阔气。所以这个来找凛雪鸦的人,同整座店家都格格不入,显得尤为扎眼。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女孩。她身上的穿着破破烂烂,脚上是一双破洞的草鞋。但是她却对着凛雪鸦拜了一拜,那一副身姿,却分明一看就是经过了哪个大户人家的严格调卝教的。

“公子,好久不见。”她一出口,凛雪鸦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那是在杀无生身边贴身服侍的,名叫小忆的婢女。

“我今天来见您,是为了归还您的一样东西。”凡是女人,都是爱美的,小忆也不例外。她从前总是整整齐齐梳好的头发如今特意垂了半边刘海下来,遮住了在当晚大火里被烧毁的半张脸,只在偶尔风吹过的时候露卝出隐约的狰狞模样。

“东西?”凛雪鸦眼中露卝出疑惑的神色。

她笑了起来,另外半张脸还是完好的,牵起的嘴角依然还是当年侍候在杀无生面前一般的天真无邪。

“是公子您送给少爷的短笛。”她说着从怀里摸索出来一样物件。

是当初凛雪鸦为了讨还是鸣凤的杀无生欢心,做成的短笛。他还记得自己为了找合适的材料寻遍了城外的竹林,又用砂石细细打磨竹身,用刻刀小心雕画了一只凤凰,按着音律在笛声上凿出了音孔。

而如今,那个自己费尽心力做成的短笛躺在女孩伤痕累累的手上。大概是被火炙烤过,笛子的尾部已经被烧焦了,有一处已经出现了裂纹,而那只自己费尽心力雕刻上去的凤凰,眼睛部位已经缺失了,空洞卝洞的,像是一个黑卝洞。

“是奴婢的错,虽然我遵从少爷的嘱托,努力想把这支笛子保护好,但是那晚火太大了。”

这支笛子已经毁了。那个人却还费尽心力地想要把这支笛子保护好,送还给自己。

凛雪鸦突然有些不敢伸手去接。


女孩按照杀无生的吩咐,将笛子还给了凛雪鸦,走前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到底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她又转身,对上了凛雪鸦漠然的脸。那张从始至终就完美无瑕的、如同女人一般美丽又文雅的脸庞。银发高高束起,永远的锦衣华服,气质高贵。永永远远的从容姿态和贵公子气度。

“其实在见到您之前,我还在担心公子您过得好吗?但是现在看来,我想我是白担心了。”她苦笑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有几分的恶卝毒和恨意,“您永远都是这副从从容容的模样,怎么会过得不好。”

“您既然过得这么好,为什么就不能抽空想想少爷呢?”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刚才还刻意压低的嗓音此刻不自觉地拔高,引得身边路过的人侧目,她却也不管不顾。

少卝女几乎是要冲到男人的面前,狠狠揪住他的领子质问了。她的目中迸出怒火,胸腔中塞满了悲愤,因为她始终记得,在栖凤楼火光冲天的那个晚上,在无数人命运翻覆、云泥巨变的夜晚,无数的剑、无数的刀,无数的鲜血和杀卝人的恶卝魔。

而那个青年却只是将她推至身后。

“你走吧。我留在这里。”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您为什么不能想想少爷呢?您为什么没有去见他呢?”她突然就委顿在地,埋着头弯下卝身卝子,她低低地啜泣着,回忆着那个青年死前的最后一面,“他在最后都在等着您去见他啊。如果……如果您……”

她已经卝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短短三年时间的相处,她待那个青年已如亲人。她不懂得很多事情。她不懂得那个青年偶尔带回来的伤,也不懂得他身上背负的仇卝恨,她更加不懂得凛雪鸦和杀无生这两人之间的赌注和约定。她更加不知道,这不过是凛雪鸦从头到尾一手布置的一场骗卝局。

但是她还是会难过。她难过的是,眼前的公子明明答应了少爷三日以后来陪他下棋,为什么他却失约,她难过的是,少爷明明可以离开,却连命都不要,一直要等着那个人回来见他。


殇不患走到他身前,已经有路人将哭得昏卝厥的少卝女抬了下去。他拍了拍凛雪鸦的肩膀,对方却毫无反应,只是手上虚虚握着那一只短笛,仿佛随时就会倒下去。

“我……”殇不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眼里堵得厉害。

他见过太多次凛雪鸦偷取他人宝物的把戏,每每憎恶男人的行径,但同时也觉得那些人罪有应得。但这恐怕是他最不忍的一次。

杀无生什么都没有告诉那个女孩子,如果她知道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临走前还用信鸽传讯,告诉了武林中的其他人,楼中她的少爷是江湖上恶卝贯卝满卝盈的杀手恶卝徒,更是当年哪怕屠了一家大族也要得到手的藏宝洞的继承人,恐怕她对凛雪鸦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客客气气了。

“哪怕是你自己也没有想到过吧。”他突然叹了口气,看向银发的青年。

店家门前的花树横生出枝桠,粉卝白色的花瓣丝丝缕缕地缓慢落下,落在男人的银色头发上,又顺着他的脸颊、衣裳往下掉落。暖融融的日光吻在他的发梢和指尖,他像是不食烟火的谪仙一般,立在这纷扰繁华的尘世间。

凛雪鸦依旧美丽、高贵,那身蓝衣永远不沾尘埃,高高在上。殇不患讨厌凛雪鸦的也是这点。他永远都是运筹帷幄、从从容容的姿态。

殇不患与他并肩,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有小贩在兜售胭脂,有卖艺人在表演武艺,隔壁的摊上老板在叫卖着刚出笼的包子,沿街的乞丐手上捧出破烂的瓷碗,只为求得行人的施舍,而手中提着新鲜花束,正在回家路上的少卝女从他们跟前翩然路过。每个人、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活着,每个人都费卝尽卝心卝机,每个人都汲汲营营。由此而生的万象,由此而生的人心。由此而生的,这熙熙攘攘、纷繁复杂的尘世间。

“你总是说人类有趣,你总是擅长盗取人心中最宝贵的东西。”殇不患的话是对凛雪鸦说的,目光却仍然停留在街道上,“但是你认为的有趣,却总是一样的有趣。你把杀无生看作是你长长的偷盗生涯里,另外一个没有什么不同的旷世奇珍。你以为那个人同你从前遇见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你想错了。”

他长叹了一声。按照那个人的剑技水平,他本可以在发现危卝机以后安然逃脱的,这原本也是凛雪鸦告知其他人他的真卝实身份,引卝诱他们前来栖凤楼的目的,是他想要逼杀无生做的决定。

凛雪鸦以杀无生的性命相威胁,想逼他自己承认,他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凛雪鸦失策了。

那个人一直到死都不愿意低头,不愿意认输。他等到了最后一刻。

“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暴卝露给你,哪怕是身死也要留在那座楼里等到最后一刻,也不过是想告诉你,他和其他你遇见的人,都不一样罢了。”


凛雪鸦这一生偷盗过许多珍宝。有杀卝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的悔恨泪水,有善用刀剑的剑术名家对于剑技的自我否定,也有魅惑世人的美丽淫卝女的恋慕之心,更有视人类如草芥的冷酷妖魔的青眼相待……

他总是不断地盗取,又不断地丢弃。在得到光华万丈的珍宝同时,又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屣。因为至今为止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不管是恶卝人、武者、淫卝女、妖魔……在他眼中都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一样的芸芸众生。

他并没有轻视的意思。相反,他认为人类很有趣,每个人类都很有趣,每颗人心都是珍宝。

所以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为了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去停下他不断盗取的脚步。他不会为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而放弃整片浩瀚无垠的沧海。

但是杀无生却不是的。即使一心恋慕他的淫卝女,在发现自己容颜枯槁、青丝不在的时候,也会竭尽全力想要杀了他,哪怕是对他青眼相待的妖魔,在发现了他的愚弄以后,也会恨他入骨,隐居避世,再不出山。

对于淫卝女来说,她最看重的还是她的倾城美貌,对于妖魔来说,作为人类的他,生命时长于她而言不过转瞬。

而杀无生不一样,哪怕是用死来逼他,那个人也不肯低头、不肯认输。

倔强至此。

这一局棋,明面上来看,是他凛雪鸦赢了,杀无生丢卝了性命。但其实却是他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


“咚——”

凛雪鸦的手中蓦然空了。那只枯黄焦干的短笛掉落到了地上,在台阶上滚了几圈,然后碎裂了。

就好像是,一颗心碎掉的声音。


>>>尾声

第一群人冲进来的时候,小忆已经奔到杀无生的身前。

“少爷,少爷,您快走!”往日端庄齐整的姑娘,如今云鬓散乱,狼狈不堪。

“没想到这么快……”青年喃喃着,却不起身,只是好整以暇地从杯中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您还不走吗?那群人已经杀到楼前了!底下的人挡不住,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少卝女想要拽他起来,青年却纹丝不动。

“他还没来,我哪儿也不会去。”

她这才发现青年端坐的矮桌前放着棋盘,木质的棋盒里盛装着黑白棋子。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那位公子!”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实在想不通这位少爷为什么都现在这种时刻了,却还守着那个人同他的约定。

他摇了摇头,却不解释:“你不懂……”

谁走漏的消息,谁告诉的那群人自己的身份,还有这个地方的所在,其实都很好猜到。

凛雪鸦是希望他离开。他输了棋,却不愿意守约,于是用了这个方法,逼卝迫他自行毁约。

如果他真的如那个人的愿离开了的话,他就输了。

他知道一旦他低头认输,他这一辈子就都会见不到凛雪鸦了。

号称“月下无影,踏雪无痕”的东离怪盗,如果有心藏匿起来,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所以他在赌,哪怕明知道希望渺茫,明知道万不可能,他还是希望那个人能够如他所诺,在三日后的今天准时赴约。

但是他等来的是那个人用密信引卝诱来的,觊觎藏宝洞的秘密和希望杀无生身死的仇家和恶卝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空气越来越炙热,周围可以听得见哔哔啵啵的声音。

“少爷,起火了!”少卝女失声尖卝叫起来,不知道是谁放了大火,是铁了心要将鸣凤决杀困死在这栋楼中。

“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杀无生叹了口气,终于是放下了手中拈起的棋子,站起身来。

他的身量极高,少卝女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往日里冷漠矜傲的青年,此刻的脸上杀气弥漫,那一刻,她才隐约意识到了青年真正的身份。

“但是……但是他们那么多人……”她还是想要阻止他,“那么多人,您赢不了的。跟我们一起走吧,少爷。”

杀无生不再理她,只是望向门外面。

那个直到现在都紧紧关闭的大门。他记得他给了那个人特卝权,让他随时随地,不用传讯,就可以自卝由出入这栋栖凤楼。

那个人也确是如此。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段时间他请了师父教自己棋艺,那个人依旧不管不顾地闯入,几次撞破了他学棋的模样,当时他还觉得难堪尴尬,却也没有收回这道命令;又有好几次,他从睡梦中醒来,就只见到自己枕在那人的膝上,那个人随意翻卝动着从架上拿下来的书卷,手掌摊开,替他遮挡着室外射卝进屋内的毒卝辣阳光,见他转醒,将书放下,笑笑说,“你醒了?”那一刻他眼中的烂漫笑意,真是就连灿烂的春光都比他不过。

而如今,那一扇门却再也不会开启了。


他将怀中那支短笛掏出,交给少卝女。

“如果你以后还见得到掠风窃尘,就将这个东西归还给他吧。”那支短笛被他放在怀里太久,已经带有温暖的体温,“如果见不到也就算了……”

“那……那您想要我带什么话给他吗?”少卝女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

他垂下眼睑想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带话就算了。就算说了什么在‘黄卝泉下相见’的话,那个人肯定也会想办法逃脱吧。”

毕竟就连这场约定,他不惜以生死为赌局,也没办法让那个人前来赴约。

明明他是这么讨厌食言的人,却为那个男人破例了一次又一次。

“少爷……少爷,那个人已经不会再来了,您和我一起走吧,求求您了!”她拽着他的袖子,终于嚎啕大哭。

“如果我离开了,那我就输了。”浓烈的烟尘终于漫进屋子里来,他用拳头抵住下唇,低低地咳了一声。

然后他再也不看少卝女一眼,终于亲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浓烈的烟尘和火光席卷而来,楼下传来陌生人的叫骂。

“鸣凤决杀滚出来!”

“把藏宝图交出来!”

“把我儿子的命还给我!”

……

凛雪鸦真的是一个很懂人心的人。江湖上人人惧怕鸣凤决杀,因此明知道他杀业滔天,却也没有人敢来报仇,但是那一幅搅得卝人卝心动卝荡的藏宝图却可以。天下之人汲汲营营,皆为财食,皆为权卝势。当恶卝贯卝满卝盈的剑鬼杀无生和知晓藏宝洞所在的知情人身份合二为一时,两股力量就可以联合在一起,浩浩荡荡只为了能够擒得鸣凤决杀就范,不管是抽筋剥皮,还是严卝刑拷卝打,都要他交出藏宝图,要他血卝债血偿。


杀无生慢慢地往下走,背上双剑嗡鸣,那是闻到血卝腥气的躁动和嗜血的欲卝望。他走得闲庭信步、毫无畏惧。火舌吞噬过他的衣角,落灰沾染上他的鬓发,他却依旧还是一副天上地卝下、狂傲至极的表情。

他下楼时经过了天井下那一株巨大的桃花树,已经过了花开的时候,满树的桃花已然凋谢,翠绿的叶子在高温和火舌的炙烤下发出悲鸣。满树的信笺随着风势摇动,倒像是桃花盛开的美景。

明年的这个时候,再也不会有人站在这棵树下,从枝桠上摘出名帖,悠然念出他的名字了。

他望了一眼桃树,又将目光平静离开,继续往下走。


楼下的人原本还惧怕着修罗剑鬼的恶卝名和令人胆寒的剑技,一时没人敢有动作。直到不知道是谁大吼了一声“一起上”。

突然间,刀剑、箭簇、暗器、飞镖,各种各样的武卝器都向着杀无生袭来。

他大笑出声,双剑出鞘,又是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在最后一把剑刺入胸膛的时候,高高楼阁的横梁也发出悲鸣。

“轰——”杀无生清清楚楚地在那个人的眼中看到了惊恐,还有满身浴血、重伤力竭的自己。

在整层楼阁完全坍塌下来的最后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或许就是这样的宿命。

在三年卝前,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临死前,仿佛忏悔一般地叫了他原本的名字,流下了几滴悔恨的眼泪,他便将那个家族的血海深仇背在身上,三年来复仇追杀、掩藏身份,从不懈怠;而三年后,他也单单只是因为那个男人临走前对自己模棱两可、宛如儿戏的约定,就死守这栋阁楼,即使生死时刻,也不愿意踏出一步。

他此生重诺,一旦答应别人要求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也希望能够有一人,可以如此平等待他。偏偏却有人,将誓言随口挂在嘴边,随意利卝用、顺手丢弃,不值一提如同风中尘沙。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啊。

他哪怕是竭尽全力,用生命作赌注,那个人也还是不肯回头,不肯回头看一看他。


一直一直到最后,鸣凤决杀等到最后一刻。

那一扇踏入栖凤楼的大门,直到被火光吞噬、轰然倒塌,都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来推开它。



—Fin.///




FT:

这一版其实我已经对受方的某些原作不存在特质改含蓄了许多,当然也不排除有部分因素是我当初确实有点上头到昏头昏脑,时隔多年以后确实清醒了许多……如果有人觉得违和,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当年抓阄以后按头让写受方是富家少爷堕落当鸭,攻方是女票客的人心情,比如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我尽力了,因为我真的不会写类似题材。


10 May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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